刑部的纷纷扰扰,并没有影响到兵部会议的继续。
当潘汝祯看到手中的“东门”二字时,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潘汝祯身为从前的缙云县令,如何不知这二字背后的深意?
指的正是当朝大司寇李志。
他看完字条,心下微凛——这大司寇的态度,与堂上浙党姚宗文所持之论竟是大相径庭!
他不禁抬眼,望向李伯弢,见自己的“好侄儿”正冲着自己微微点头,神情严肃。
潘汝祯心中波澜顿起。
此意分明是让自己彻底倒转原先的立场——由维护李如柏、李如桢,变成维护李如柏,贬斥李如桢。
到最后,竟然是让李如柏这个罪人......或者,这军中柱梁稳定辽东?
虽然,潘汝祯也完全看不上这李如桢,可由李如桢替换李如柏,毕竟算是给了天下一个交代!
现在这大司寇何故要强留李如柏在辽地?
他低头沉思,片刻后,忽然察觉到——这竟是一条活路,一条足以令各方勉强接纳的变通之策!
他再次反复盘算了一遍,越想越是高明——大司寇果然宦海多年,自然是心思缜密,深谋远虑!
此刻,辽东兵事已然糜烂,满朝文武皆知,稳固辽左才是当务之急,而非再陷入无谓的争执与倾轧。
如此一来,若自己能据理力陈,协调两端,使朝野齐心合力,共扶危局,岂非大功一件?
念及此处,潘汝祯心中豁然开朗,暗道不枉当年在缙云任上,日日躬身奉茶,聆听大司寇训诲!
如今看来,李大司寇早已洞察局势,才遣李伯弢暗中点拨,使自己能在关键时刻拨乱反正,扶持大局。
他不再犹豫,见堂中那名言官方才落座,余音未歇,潘汝祯便挺直身躯,衣袍一拂,迈步而出。
潘汝祯施施然的来到中堂,双手一拱,沉声说道:
“职下,有事要禀!”
黄嘉善望着潘汝祯,哭笑不得,摇头道:“其他诸官,皆在原位发言,唯独你潘司谏,两次扑入堂中,可见胸中自有要事。”
他顿了顿,目光微微凌厉几分:“既如此,那便好生道来,老夫自当细听。可若只是故作姿态,妄言夸大之语,别怪老夫不客气!”
言罢,满堂顿时静了几分,众官员纷纷将目光投向堂中,等着看这潘御史究竟要说些什么。
潘汝祯嗓子有些干哑,咳了咳,额头有些细汗,擦了擦,终于说道:
“方才杨鹤杨司谏与李奇珍李司谏之言,可谓言之灼灼,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弟不如兄!”
“李如桢,乃李成梁之第三子,虽出自将门,然其累阶擢任,并非因战功,而是倚仗父荫。”
“自其初入军伍,即承袭指挥使之职,屡经擢升,至右都督。”
他微微顿了顿,继而道:“然李如桢所任其职,乃锦衣卫西司房提督,仅是缉事巡捕管事,未尝真正统兵于行阵,未曾一日于九边前线磨砺征战。”
“试问——如此人物,如何能担当辽左大局?如何能制胜虏酋?如何能稳住岌岌可危的战局?”
潘汝祯话音刚落,这后排的观政郎官倒是不觉什么。
可是这前排的司谏官们都震惊了,任谁都知道这潘汝祯乃“浙党”中坚。
可他此番发言的意思,完全违背了姚宗文之前定下的基调!
这算是“浙党”党内互殴吗?!
特别是这姚宗文,不可思议地看着潘汝祯,心中惊疑不定:莫非这潘汝祯竟要公然阻挠元辅治辽之策?
这可是关乎辽东安危的重大定策,怎能容他如此反复?
若任其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这大好局面,就会毁于一旦。
思及此处,他手指紧握衣袖,心中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打断他的发言!
然而,潘汝祯毫不停歇,振声道:
“所以,李如桢——绝不可用!”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顿时一片议论。
杨鹤这边的言官和中立的司谏官、大部分观政诸郎官,纷纷点头,谓之言之有理。
李奇珍更是对潘汝祯暗自钦佩——此言剖析得直指要害,且无朋党之私,确实是出于公心!
如今朝堂之上,能有如此胸襟者,实在难得。
就在此刻,“嗵”的一声,姚宗文再也无法忍受,霍然起身,脸色涨得通红,对着潘汝祯怒目而视。
敌人不可怕,内奸才可怕,潘汝祯你这叛徒,居然今日当众倒戈!
姚宗文就差点指着潘汝祯的鼻子骂了出来。
堂上杨应聘见状,皱眉直言道:“成何体统?此乃堂议,岂容喧哗!且坐下听事,若有不同之议,待后细论,不可坏了规矩!”
姚宗文面色铁青,眼神几欲喷火,可是少司马既已发话,他便是再怒,亦不好在此刻失态,只得拂袖而坐。
潘汝祯尴尬的一笑,躲过了姚宗文杀人般的目光,说道:
“宗文兄,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
“诸君皆知,辽东危局已至绝境,如今首要之务,非他,唯稳局势而已。倘若大帅无威,军心不稳,则辽镇上下势必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一旦崩溃,则万不可收拾!”
他顿了顿,缓缓扫视四周,见众人已被吸引,继续道:
“方元辅所定‘辽人治辽、辽将卫辽、辽兵守辽’之策,确是深思熟虑之良谋。”
“辽人熟悉辽地,知兵事,晓虏情,此非寻常边将可比。若令外镇大帅总辖辽兵,未必能令行禁止,反生离心之患。此所以元辅用李氏者,非因私谊,实乃势所必然!”
言至此处,堂上也有官员微微点头。
坐在位上还在怒火中烧的姚宗文,却闻之一愣......这潘汝祯今日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这忽左忽右的态度,完全让人看不明白!
此时,潘汝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后高声道:
“但用李氏者,必用其中最强者!”
“谁说,用李氏只能用李如桢?”
潘汝祯语声更盛:
“唯李如柏,历经沙场,手握辽东兵马,虽不及其兄李如松之雄才,然亦非庸碌之辈。”
其统兵之力,远胜如桢。
此次辽左大败,若说有罪,罪在经略!李如柏不过奉命撤回,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倘若朝廷弃可用之将,而用不谙兵事者,辽东之危,恐更甚于今日!”
此言落下,堂中一片寂静......虽然很多人不认同李如桢,但更多的人同样认为,李如柏也不适合辽东总镇的位置。
可似乎,潘汝祯讲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一时之间,竟无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