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见

路的尽头是平遥村的村西头,而赵春来家在村里的最南边。

赵春来就快要到村西头时,远远地就瞟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一个衣衫不整、浑身脏乱年轻男子。头顶乱蓬蓬的头发如同一顶破旧的草帽,腰间还别着一根显眼的红腰带。

那人面部扭曲,嘴里不时咕噜咕噜的冒出些奇怪的话语。还不停的用手里的杨树枝扒拉着恶臭的垃圾堆,简直像一个流浪街头的乞丐。

赵春来愣了愣神儿:“这是…傻根儿?”

显然,那人也注意到了赵春来在看他。

赵春来将车骑到那人面前,本想同他打个招呼。可下一秒,那人的举动让赵春来避之不及。

那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杨树枝扔至一旁后。从地上快速捡起几颗小石子,面部狰狞,破口大骂着朝赵春来砸去。

当第一颗石头飞过来时,赵春来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嘶~”

小石子稳稳的砸在了赵春来的左额头上,他只感觉到一阵刺痛钻进他的头皮,疼的他直咧嘴。

可那人压根儿没给他缓解疼痛的机会,第二颗石头就飞了过来。

幸好赵春来反应及时,躲了过去。不然他的脑袋上就又多了个窟窿。

“王根,我是春来啊!赵春来!”赵春来捂着头,大声喊道。

傻根儿呆呆地立在原地,狠狠瞪着赵春来:“坏人!你是坏人!建军哥说了,你…赵春来是坏人!”

赵春来听了,立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有些愤懑,更有些不解。

愤懑的是秦建军怎么连王根都要利用,不解的是王根为什么要叫他“坏人”?

王根是村西头王永存的儿子。因为小时候中风留下的后遗症,才变得面部扭曲。

早些年,王永存务工时认识了城里的一个寡妇,并将她和她儿子一并带回了家。

也就是王根的后妈。

因为讨厌他的长相,后妈在家总是针对王根,偏心她的小儿子。

王永存不在家时,后妈对王根是轻则骂,重则打。

他们家的事,不知怎么,就被传遍村里的每家每户。村里的孩子见了面,总会用王根的后妈来讥笑他。

久而久之,原本懂事善良的小孩却遭受这般心理上的羞辱,便渐渐变成了如今这副呆傻邋遢的模样。

赵春来了解他的处境,知道他本心其实并不坏。

村里的小孩都叫他“傻根”,只有赵春来会叫他“王根”。

王根内心缺乏家人的关爱,所以谁对他好,他就会听谁的话。

也正是因此,才被秦建军的胡言乱语所利用。

尽管被王根打伤,可赵春来并不会责怪于他。他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王根,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是坏人?”赵春来想问个明白。

王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前天…前天晚上在村东头欺负…欺负王姑娘。”

“这是你建军哥和你说的?”

“不…不是,我…被我看到了。”

赵春来才突然想起来,当年和王佳丽去村东头偷偷约会时,刚好碰到了王根。他们以为,碰到王根,只是个偶然。

可王根又补充道:“建军哥让…让我看住你。”

听王根这么一说,赵春来似乎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定是秦建军用花言巧语骗王根听话,污蔑赵春来不说,还让他监督着赵春来的一举一动。

这一切都说的通了,也的确是秦建军这样的卑鄙小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赵春来还想要问些什么。却见王永存从不远处,蹬着一辆载满啤酒瓶,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慢悠悠地骑了过来。

自从他们家的大部分家产被王根后妈骗走后,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王永存只能靠着卖废品为生,来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见王永存骑到跟前,赵春来就先打了声招呼:“王叔,今天没少收东西啊!”

王永存只是象征性的笑了笑,盯了眼赵春来额头上渗出的血印。

显然,眼前的情况,他一目了然。

他知道,自己的傻儿子又惹麻烦了。

他急忙跳下车,有些不知所措地解释道:“春来啊!叔对不住你,你也知道…”

“王叔,这跟王根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赵春来看出了王永存的尴尬。

“唉!都赖我,要不是我,这孩子原本好好的,也不会变成这样。这么多年,也就你把这孩子当正常人看,你说说…怎么就…”王永存说着,有些哽咽。

“王叔!这事儿真不赖王根。都是我和秦建军之间的事儿,我回头会处理好的。放心吧!就是擦破点皮,没啥大碍。”

王永存拉着王根呵斥道:“熊玩意儿!快给你春来哥道歉!”

“不…不道歉,他是坏人,他欺负人!”王根一脸拧巴道。

“害!没事。”赵春来摆了摆手,说道:“还没吃饭吧王叔?来,尝尝我做的凉皮儿!”

说罢,赵春来拿出俩只大碗,各切了俩张凉皮给王永存和王根。

“你这是?”

“我今后打算摆地摊了王叔,今天刚去了红庆门口试了试水。这几张是剩下的,就是时间有点长了。不吃浪费了可惜,您别嫌弃哈!”

“害!你这说的哪里话?这…这怎么好意思呢?”王永存有些为难道。

“没事,您尝尝,就当是给我提点建议。”

饿了一天的王永存也没再推辞。

父子俩都狼吞虎咽地吸溜着凉皮,感觉比刚出锅的都香。

赵春来刚还想着剩下的凉皮不吃可惜了,现在只剩四张凉皮了,晚上拌点调料,刚好可以就着稀饭当凉菜吃。

“春来啊!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以后谁当你媳妇儿可就有福喽!”王永存突然打趣道。

“哈哈哈,借您吉言!”赵春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王永存吃完后,仍是心里过意不去。

临走前还塞给赵春来一大包自制的辣椒粉,说是拿去做辣椒油吃,刚好给凉皮调味。

赵春来觉得刚好需要,也就欣然收下了。

告过别后,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向村西边。王永存在前面慢悠悠地推着车,王根则老老实实地跟着车轮胎走。

望着父子俩都有些佝偻的背影,赵春来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心酸。

也许,王根也懂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吧!吃过赵春来的凉皮后,他就再也没叫过他“坏人”了。

赵春来回到家后,简单处理了伤口。顶了个蓝色解放帽,就又骑着自行车赶忙出去了。

因为此时他的心里,已经住了一个迫不及待要见到的人。

但他却没有直接下地去,而是去了相反方向的奶奶家。

奶奶家住在村子里的正中央,像一个标志性的土地堡一样,将村子分割为东西俩头。

几间土屋,用篱笆围起的小院儿,门口的矮坡上伫立着几棵高矮胖瘦的白杨和杏树。

天气一热,奶奶家的大门口总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村子里邻里街坊的老人们都喜欢呆在树荫下,下棋聊天。

奶奶是个热情和蔼的小老人儿,不管谁来串门儿,都会笑盈盈的招呼着。

或是倒杯热水,或是摘颗黄瓜、番茄。

在村子里,听到谁的闲话也不会听到有关于奶奶的闲话。

“呦!春来!”奶奶大老远就看到了自己的孙子,在人群中兴奋地朝他招手。

赵春来也朝奶奶挥挥手,快蹬几步。

“奶奶,我来看您来了!”赵春来大口喘气着说道。

“嘿嘿!你小子,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杏子熟没熟啊?”奶奶打趣道。

被拆穿的赵春来尴尬的挠了挠头:“肯定是看奶奶您啊!”

“顺便看看杏子,哈哈哈!”赵春来小声补充道。

“你个臭小子!”奶奶假装伸手打他,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

奶奶盯了眼他头上的帽子,总觉得哪里奇怪:“怎么戴上帽子了?头上怎么了?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别看奶奶一把年纪,说的话却总是能一针见血。

奶奶刚想要探个究竟,就被赵春来一手挡了回去。

“没事儿,奶奶。天气热了,我怕晒黑。”

“呦!我们春来也知道要好看了,这是有心上人了?”

赵春来三言俩语搪塞了过去。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奶奶也似乎看破不说破,主动跳过了这个话题。

“我给你打了一盆,在屋里。你去洗洗,拿去吃!”

赵春来有些不可思议:“奶奶您真是神机妙算啊!您怎么知道我要来?”

奶奶一脸自豪地说道:“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还不了解你?从小就和你爸一样,爱吃口黄杏儿。”

赵春来笑了起来,也许,只有在奶奶面前他才会像个孩子一样。

赵春来将黄杏儿用清水仔细洗好后,挑了一个塞进自己嘴里。

随后,又将几个金黄圆润的黄杏儿挑了出来,用旧报纸包好。

其余的,都装进了布袋里。

“呦!包的这么精致,不会是给哪个姑娘吃吧!”奶奶一脸吃瓜的表情,打趣着赵春来。

赵春来害羞的笑着:“哪有的事儿!奶奶。”

“嘿!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你小子还想跟我玩心眼?”奶奶用手朝赵春来肩上轻轻抽打了一下:“说,是不是给那个王姑娘送去?”

赵春来点了点头。

奶奶严肃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我孙子出息了哈!村里七嘴八舌的人这么多,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王远的女儿我见过,是个好孩子,你可要好好对人家!”奶奶一字一句的叮嘱道。

“知道了!奶奶。我先走了,有空来看您!”

见话音方落,赵春来就一溜烟儿似的骑车奔向西边地里。

“嘿!这孩子,骑车慢点!”奶奶朝着西边的背影望了很久,直到它变成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半,比起正午毒辣的阳光,此时的太阳有些许收敛。

王佳丽正在小麦地里忙碌着。

听到不远处的何欢朝她招手呼喊道:“佳丽!有人找你!”

王佳丽下意识地抬头四处张望着,却又立马低下头装作没听到。

因为队长就在旁边割着麦子。

队长用力割了一把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大口喘着粗气:“行了,去吧!休息会儿,可别耽误太久。”

“好!”

王佳丽掷地有声地答道,而后欣喜若狂地一路小跑过去。

“在哪里?”

何欢瞧着王佳丽那一脸期待的神情,讥笑道:“呦呦呦!瞧你那样!为了男人连工分儿都不要啦?”

王佳丽急得直跺脚,气呼呼的说道:“何欢!你再这样,我就踹你屁股了!”

“好你个王佳丽,我好心给你通风报信,你居然为了男人还想打我?说!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在队里没见过他呀!新来的?”何欢一脸疑惑道。

王佳丽有些干着急:“你先别管了。他在哪里?”

“咳咳!”何欢轻咳两声。

“行行行!我的大小姐,下次探亲回来给你带江米条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可别忘了啊!”何欢这才作罢。

她朝着小麦地东边指了指:“在水井房后面,那里都是草垛子,没人能看见!”

何欢故意打趣道,却惹得王佳丽有些脸红心跳:“你别胡说!”

说罢,王佳丽便迫不及待地走向小土屋。

她猫着身子好奇着朝草垛子后面看去,可眼前的人却让她有些吃惊,又有些失望。

秦建军捧着一只包装精致的纸盒子,递到王佳丽面前。

“怎么是你啊?”王佳丽小声嘟囔道。

“什么?”

“没什么。你找我?”

“这是我舅舅从天津寄来的燎花糖,专门给你带的!”秦建军一脸得意的表情,像是等待考了好成绩的学生等待老师夸奖一样。

王佳丽连忙摆了摆手:“不了不了,你自己留着吃吧!”

说罢,王佳丽刚打算扭头就走,却被秦建军挡住去路。

“这个很好吃的,你尝尝嘛!”秦建军仍不死心。

突然,赵春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骑着车就朝秦建军飞奔过来。

一个急刹车,溅了秦建军一身的泥。

吓得秦建军急忙后退几步,气急败坏道:“赵春来!你诚心的吧!”

赵春来嬉皮笑脸地道着歉:“对不住啊!没看到你在这儿。”

秦建军气的脸通红:“你!你怎么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哪儿都有你?”

赵春来并未理会他。

反而看到了他手里精致的礼品盒:“这,是给我的吗?”

“当然…”

秦建军话还没出口,赵春来就从他手里一把夺过,直接撕开抽绳,塞了一块到嘴里。

“不是。”

“嗯!真难吃。呐!还你!”赵春来又将拆开的纸盒还给他。

秦建军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你…”

“你什么你,我的车刹车失灵了。再不走,下一秒它要撞到你我可拦不住啊!”赵春来捏了捏刹车。

“行!赵春来,你等着。我和你没完!”秦建军说完便灰溜溜地离开,连燎花糖都没来得及拿就转身而去。

“怎么样?甜吗?”王佳丽笑着问道。

“嘿嘿!你别说,其实还挺好吃的。你尝一块。”赵春来又拿出一块来送到王佳丽的嘴边。

“嗯!甜!我说,咱们这样吃别人的东西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王佳丽嘴里嘟嘟囔囔着。

赵春来看王佳丽的样子,着实可爱,不经意的笑了起来。

王佳丽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你笑什么呀!我说的不对吗?”

“理是这么个理,但也得因人而异。像秦建军这种赖皮蛇,吃就吃了,这都是他玩心眼的下场。再说了,反正是他送你的,不吃白不吃!”

“赞同!”王佳丽朝赵春来竖了个大拇指,顺便又从纸盒里拿了一块放到嘴里。

“这么好吃,刚才怎么不收了呢?”

“那不行!你都说了,陌生人送的东西不能吃。但你刚才已经试过毒了,我得确认了没毒再吃。”

说着,俩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王佳丽笑着笑着,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质问赵春来:“你怎么才来啊!你一上午干什么去了?”

“肯定是去挣老婆本儿啊!具体做什么…额,先保密!”

王佳丽砸砸嘴:“切,小气!”

她这才注意到从来不戴帽子的赵春来把帽檐压的很低。

便好奇的问道:“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戴帽子?”

说罢,还没等赵春来反映过来,她抬手就把帽子掀开。

“这伤怎么回事?谁弄的?你不会是去干什么危险的活儿了吧?”王佳丽满眼心疼。

赵春来害怕王佳丽担心,只好实话实说了。

“害!没事,王根他玩过头了,不小心打到我了。”赵春来看到王佳丽一脸严肃的盯着他,顿了顿又解释道:“你也知道的,他…”

“是不是秦建军干的?”王佳丽十分笃定的问道。

“没关系,一点小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王佳丽仍是一脸气呼呼的样子,生气道:“这个秦建军真是下三滥,太无耻了!”

赵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王佳丽吐脏字儿,还是为了他,便觉得她愈发可爱了。

赵春来安慰她道:“我的大小姐,你别生气了。咱们不是刚还吃了他的燎花糖吗?就当是他给我们的补偿了!你就这么气鼓鼓地走回去,被别人看到,万一传到我老丈人耳朵里,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王老师不得揍死我啊!”

王佳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有道理。”

“哎!不对,你刚才说什么?谁是你老丈人?怎么就是老丈人了?”王佳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赵春来套路了。

赵春来一脸得意的笑着说道:“本来就是嘛!等你过门了不就是了吗?”

“谁要和你过门啊!我还没答应呢!再说了,那不还没过门呢吗?”

“嘿嘿!迟早的事!”

“你找打!”

王佳丽红扑扑的脸颊像七月的洋柿子,逗得赵春来哈哈笑个不停。

“对了,我爸嘱咐你的事儿可千万别忘了。不然传到我爸耳朵里,他肯定又要生气的。”王佳丽突然说道。

“行啊!那我以后可就不能来看你喽!”赵春来故意这么说。

王佳丽气呼呼地掐了他一把:“你敢?我意思是…”

赵春来总喜欢逗她,但又总能明白她的意思。

“哈哈!逗你的。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张扬的。”

这时,赵春来才想起,兜里还放着大黄杏呢。

他从兜里摸出用旧报纸包好的黄杏儿:“呐!光顾着说话,差点忘记了。”

“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王佳丽跟小猫似的歪着头问道。

赵春来将纸包递给她。

王佳丽没有着急打开,而是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她立马兴奋地喊道:“是黄杏!”

“是从奶奶家摘的吗?”

“真聪明!”

相聚的时光总是快乐而又短暂。

王佳丽将燎花糖与黄杏儿一同放进口袋里,只好与赵春来恋恋不舍的告别。

“我得回去了,出来太久会被扣工分的。”王佳丽拉着赵春来的手说道。

“没关系,我一会要去大西边儿帮我爸和我哥。你要是想我了,就抬头看看我。”

“嘁!油嘴滑舌。”王佳丽松开手,同他道别。

“明天见!”

“明天见!”

王佳丽回到队里后,赵春来也骑车赶向小麦地的另一头。

初夏的太阳如新生般耀眼夺目,总是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热烈而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