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时，沈清欢的指甲缝里已嵌满紫云英的汁液。她蹲在田垄间辨认着稗草与秧苗，远处洗衣归来的妇人们挎着竹篮经过，窃窃私语像沾了露水的蛛丝粘在后颈。
“城里姑娘怕是连麦子韭菜都分不清哟。“
铁锹突然被阴影笼罩，顾明远挽着裤脚站在逆光里，晨风掀起他洗得发灰的校服衣角。少年将草帽扣在她发顶时，指节蹭过她耳后未愈的晒伤：“七叶以上的是稗草。“他手腕翻转，银亮镰刀割出一道翡翠色的弧线。
沈清欢嗅到他袖口若有若无的墨香，那是与田埂上飘荡的粪肥味截然不同的气息。当她第五次把秧苗插成扭曲的S形，少年蹲下身握住她颤抖的手腕：“要像写毛笔字，提按要有筋骨。“他掌心粗粝的茧摩挲过她手背，在泥浆里写出遒劲的“永“字八法。
蝉蜕在槐树枝桠间摇晃，沈清欢的防晒衫沾满草籽。她抱着装满有机肥的竹篓穿过晒谷场，王婶子正坐在磨盘上择豆角：“大小姐又来施仙肥啦？你撒的那点儿还不够喂麻雀呢！“
竹篓麻绳勒进掌心旧茧，她想起三个月前提着铂金包走进米兰时装周VIP室的场景。那时水晶吊灯坠下的光雨淋在真丝礼服上，此刻却有瓢虫顺着她汗湿的脖颈爬进衣领。
“小心脚下。“
顾明远的声音破空而来时，她正踩到青苔滑向积肥池。少年疾步冲来的身影惊散啄食的鸡群，英语单词卡从他裤袋飘落，在风中翻飞如白蝶。他拽住她手腕的力道让她想起拍卖会上父亲最后一次握紧她的手，只不过这次抓住她的是沾着泥土与方程式的手。
“谢谢。“她低头瞥见他胶鞋上未干的积分公式，墨迹在泥水中晕染成奇异的花纹。
少年弯腰捡起单词卡的动作惊起蚱蜢：“今晚有英仙座流星雨。“他说这话时正在笔记本上画抛物线，铅笔尖在“Tsinghua“字样的便签纸上顿了顿，“后山观测条件好。“
月光将稻穗镀成流动的白银，沈清欢跟着萤火虫的轨迹跌跌撞撞。顾明远背着自制天文望远镜走在前面，改装过的锄头柄上缠着绝缘胶布。山风掀起他打了补丁的校服下摆，露出腰间别着的错题本。
“这是北斗七星。“他调整目镜时，铅笔在星图边缘标注希腊字母，“像不像你们家拍卖掉的那套钻石项链？“
沈清欢凑近望远镜的手倏然收紧。视野里旋转的星云让她想起破产那夜，母亲在碎纸机前销毁财务报表时纷飞的纸屑。当流星划过天鹅座时，她听见少年在笔记本上速记的沙沙声，与十二年来听惯的键盘敲击声奇妙地共鸣。
“其实...“她摩挲着腕间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我更喜欢这里的星空。“
顾明远拆开包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封皮的笔记本，撕下张草稿纸教她折纸飞机。他们对着银河掷出机群，那些载着洛伦兹曲线与楚辞选段的纸鹤，乘着山风掠过沉睡的稻田。
暴雨突至那日，沈清欢在谷仓发现被雨水泡烂的英语笔记。发胀的纸页间露出半张泛黄的合影，少年与白发老者站在未完工的玻璃温室前，背后是二十年前的杏花村规划图。
“这是我爷爷。“顾明远擦拭镜片的手停在半空，“他当年想建生态农场。“
雨滴砸在铁皮屋顶上如同擂鼓，沈清欢抚过照片上“产学研一体化“的模糊字迹。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稻谷霉变的酸涩，却让她想起纽约投行里飘着的现磨咖啡香。少年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出函数图像：“如果重新计算光照系数...“
当惊雷劈开天际时，他们同时抓住对方的手腕。沈清欢的指甲掐进他晒伤的皮肤，却在闪电中看清他眼底跳动的火苗——那不是她熟悉的华尔街狼性，而是深埋沃土等待破芽的种子。
次日在溪边浣衣时，沈清欢任由肥皂泡带走断裂的美甲片。上游漂来顾明远遗落的演算纸，微积分符号在涟漪中舒展如鱼。对岸洗菜的妇人们仍在嚼舌根，她却忽然笑出声——那些曾经刺穿脊梁的闲言碎语，此刻竟像柳絮般轻飘飘掠过水面。
少年背着喷雾器从堤岸走过，朝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她脚边。沈清欢拧干衬衫的水珠，惊觉粗布衣料摩擦皮肤的触感，竟比爱马仕丝巾更让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