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夜色中喘息，硬卧中铺像具倾斜的棺材。
手机冷光在褶皱床单上洇开一片潮汐，顾廿用拇指抹了抹屏幕上的指纹，21:47在锁屏界面浮起又沉下。
下铺空荡荡的蓝白条纹床单上，斜放着一盒没拆封的广式老婆饼——对面铺位的阿婆下车前硬塞的，说他笑起来的酒窝像自家孙子。
顾廿蜷在中铺，想了想，自己刚才好像没笑吧？
……算了，这不甚重要。到点了，也该吃饭睡觉，下床再上床了。
顾廿又探了探头，确保过道留有空位。
麻烦人终归是不好的，无论是麻烦你，麻烦我，还是麻烦他。
人造革座椅正在退去前一位乘客的体温。
顾廿撕酱料包时用力过猛，暗红油星溅上虎口，他吮手指的动作被车窗映成两重镜像：左边嘴角粘着半粒脱水葱花，右边睫毛被蒸汽熏得微微颤动。
“时间是没有脚的……”广播里突然夹进电流杂音，盖过了旅游节目主持人的絮语。
银灰色影子就在这时跃上餐桌。这是顾廿与二月第一次的相见。
“嚯！”塑料叉子戳穿了画满公式的草稿纸。
猫咪歪头盯着红烧牛肉面，尾尖扫过蒸腾的白雾，在玻璃窗上划出转瞬即逝的银河。
顾廿下意识摸向手机，指腹刚碰到锁屏键又缩了回来。
银灰色猫咪的瞳孔在车厢顶灯下泛着温柔的金绿色，像是把整个春天的嫩芽都揉碎了融在眼睛里。
它抬起前爪按在泡面桶上，肉垫隔着塑料膜传来细微震动。
“这个你不能吃。”顾廿把纸巾叠成小方块推过去，猫咪却炸毛跳开。
只见猫咪立起耳朵，金绿瞳孔缩成竖线。
列车猛然减速，过道里滚动着空矿泉水瓶与列车员的皮鞋声。
“13号车厢有旅客突发疾病，请医护人员......”广播机械女声刺破暖气氤氲的车厢。
蓝白条纹床单上的水渍在顾廿瞳孔里晃荡。
时间是没有脚的，而人们却想出了许多法子记录下它的踪迹，用钟表、用日历……用意外。
用意外记录下的踪迹中，阿婆把藤编篮里最后一个青枣塞给他，绛紫色棉袄蹭过金属扶手的声响还黏在空气里。
此刻推拉门缝隙漏进零散对话：“心源性休克......家属说老太太刚做完支架手术......”
塑料叉子上的酱汁凝固成暗褐色血痂，顾廿用泡面纸盖住草稿纸上湍流的偏微分方程。
列车停靠站时，二月正用尾巴圈着他发凉的腕骨。
月台上穿反光背心的站务员拎着阿婆的藤编篮，篮里青枣与速效救心丸药瓶相互碰撞，奏响安魂曲。
“死亡时间是冬至日22点28分。”
穿灰羽绒服的乘警把蓝皮证件塞回口袋时，二月突然伸出粉舌，舔掉了顾廿右手虎口结痂的辣油。
那个被吮得发白的伤口突然灼烧起来，像有细小嫩芽顶开皮肉生长。
顾廿把冻僵的手指埋进二月银灰的皮毛，发现它项圈暗袋里藏着张对折的信纸。
“.....肿瘤医院的玉兰该开了，小航床头总有猫毛，护工说会引发感染......”
圆珠笔字迹在“化疗”二字后戛然而止，洇开墨团像朵枯萎的花。
列车撕开浓雾的声响与二月呼噜声渐渐重叠。
顾廿将最后半块老婆饼掰碎放进纸杯，看月光把猫影映成流动的水银。
通知栏提醒在手机屏上幽幽泛光：冬至次日，宜归家，忌远行。
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二月突然用肉垫拍打他锁骨。
顾廿循着猫爪方向望去，蓝白床单上不知何时多了串泥爪印，延伸至12号下铺微微晃动的帘幕。
顾廿摸出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的瞬间，帘后传来硬物坠地的闷响。
褪色牛仔外套的男孩正弯腰捡拾滚落的橙子，短视频外放的机械女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西郊车站监控显示，失踪者最后接触的是穿绛紫色......”
二月弓起背发出低吼，男孩慌忙摁灭屏幕，橙子滚进顾廿床底。
“这猫挺邪乎。”男孩用鞋尖碾着烟灰，“刚老太太还在时它可乖了，现在倒像......”他忽然噤声，目光黏在顾廿手中的信纸上。
二月突然跃起抓破他袖口的线头，牛仔布撕裂声惊醒了半车厢浅眠的乘客。
乘务员提着黑色工具箱出现时，二月正蜷在顾廿卫衣帽兜里。
“根据规定，下一站要移交站台处理。”
处理这个词像块浸透消毒水的纱布，堵在顾廿喉头发胀。
在成年人的世界中，“处理”从来不是修剪花草的温柔动词，它更像是自动贩货机吞下硬币时，冰冷的机械运转。
签字笔在《暂管协议》上划出干涩的痕迹，如同老人摩挲车票时，指甲与纸页摩擦的轻响。
顾廿签字时，笔尖在“廿”字最后一横打了个颤，这个承载着谷雨时节生机的名字，此刻正托住一团比月光更易碎的温度。
猫的肉垫隔着兜帽毛衣数他心跳，每按一下都像在时光胶片上戳出圆孔——那件灰蓝色毛衣的第三粒纽扣还残留着猫爪勾出的细绒，兜帽边缘蒸腾着方便面与铁轨锈混合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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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处的钢化玻璃映出顾廿青黑的眼圈。
工作人员敲着键盘：“要留联系方式等原主认领，三个月后...”
“我知道。”顾廿把二月塞进羽绒服里，“它等不起三个月。”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玻璃上的雾气，划出「二月」的笔画。
阿婆的家里人觉着二月这猫晦气，顾廿便给它取名叫二月，寓意二月新年，重生与希望。
窗外飘起细雪，二月突然扒拉他口袋——那盒老婆饼坠落瞬间，塑料包装折射出奇异光斑。
工作人员突然眯起眼：“哎？这猫是不是会开食品袋？”
当工作人员要求检查二月是否具备攻击性时，猫爪突然勾出顾廿兜里学生证——内页夹着泛黄的数学草稿纸，边缘用蓝墨水写着：
「证明：所有相遇都是伯努利试验中成功的p值」
二月在公式结尾按了个梅花印。
“...算特殊人才引进吧。”工作人员突然笑出声，印章咔嗒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