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水,我随手放下杯子,转身走向洗手间。
倘若穿着阿穗的拖鞋,从餐桌走到洗手间门口是六步。但今天脚上舒服,步子就不自觉地大了点。
于是,数到四的时候,我的右脚十分不幸地踢中了洗手间的门槛,重心倏地朝马桶飞过去。
我慌忙扒住门框,但已经来不及了……
“咚!”
右膝跪地的声音沉重而扎实,我怀疑骨头都碎了!
往常这个时间,阿穗正在厨房做早餐。
厨房跟厕所只有一墙之隔,按理说阿穗一定听得见。
但我等了会儿没见阿穗过来,只好自己扒着洗手台爬起来。
撩起裤腿一看,右膝盖上磕了块淤青,大约四分之一个手掌那么大。淤青的中央破了皮,约莫半个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悲惨。
说好的完美开端,这才几分钟就打脸了。
我自认是个讲科学的程序员,出门从不看黄历,可这会儿我的心还是皱了皱。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只豁了口的碗,尽管不耽误吃饭,但谁拿到手里都不开心。
再看镜子里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就更觉得倒霉了。
——还没出门就这样,今天可得小心点!
其实,客观来说,镜子里的男人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头发茂密,尤其是左边嘴角下方还有个梨涡,怎么看怎么好看。
阿穗以前没少拿我的相貌开玩笑,说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明明可以去当政府的发言人,没想到却入了IT界。
大家似乎对IT男尤其是程序员有点误解,认为我们普遍木讷、闷骚,还早秃(是的呐,早秃!)。
其实那都是刻板印象。
老实说,我只是有点内秀(逗)。
你看,其实我也是会开玩笑的。
我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下巴上胡茬有点密集,其实上周五才刮过。
——要是没有什么特殊事情,周末我一般都懒得刮胡子,都等到星期一来修整。
电动剃须刀就在右手边挂墙置物架的第一层,这层是我专用的,阿穗嫌它太高了。
拿剃须刀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是因为我自恋,而是因为我穿了一套新睡衣。
为了这套衣服,前天我陪着阿穗跑了半座城市,就因为阿穗说这种纯净的天空蓝只有那一家店才有。
我一直没跟阿穗说,其实男人在自己家里有一条底裤就够了。
但不论如何,我是很喜欢这套睡衣的。
我还喜欢空着睡衣的第一粒扣子,并把衣领稍稍折向两边,露出一小片三角形的胸膛,这样看起来更性感一点。
剃须刀来回走了两遍,我摸摸下巴,满意极了。
置物架的第二层并排站立着两只牙刷,一只手柄粉红色,一只手柄深蓝色。
不用说,后面那只才是我的。
牙膏管扁扁的,我用了十分的力气也没能挤出一星半点。这回不用阿穗说,我都知道它没有继续待在我们家的必要了。
垃圾桶就在我身后的角落里,我头一歪,望着镜子把牙膏管往身后一抛——牙膏管在空中画出一条美丽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在垃圾桶里。
完美!
因为这点小小的惊喜,我的心重新雀跃起来,连膝盖也不那么疼了。
不得不说,程序员在某些事情上是极其容易满足的。
对了,往常遇到这种事,我都会喊一声:“阿穗,牙膏没有了!”
但今天我决定算了。
反正家里这些事,等我知道阿穗早就知道了。
相信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们家的大小事都是阿穗说了算,这是我和阿穗彼此之间的信任,也是我们之间相处的原则之一。
我惯于遵循原则和规则,因为它们能让我们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刻板的人,其实我只是习惯了遵循既定的流程。
工作是这样,生活也是。
再重复一遍,我不刻板,也不呆板,我只是有那么一点……无趣。
你不用重复读上面这句话,但如果你已经这么做了的话……
你上当了!
你看,程序员其实也是可以很可爱的。只不过这种可爱,大多数时候只有程序员身边的那个女人才知道。
叨了这么多,刷牙还是要继续解决的。
虽然没了牙膏,但我记得阿穗有漱口水。
只是阿穗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等我好不容易找到漱口水的瓶子,却发现……漱口水也没了。
今天早上是怎么了?
是被倒霉神附体了,还是被昨天晚上的彗星雨磁场影响大脑了?
要是前者,我不认也没办法。
要是后者,那遭受影响的想必也不止我一个。
这么一想,我的心又安定了一点。
反正阿穗都会处理的。
——我是指牙膏和漱口水的事。
我把漱口水的空瓶子放进垃圾桶,接了一杯清水开始刷牙。
然而,疑虑这种东西,就跟杂草一样,一旦生出来就会疯长。所以,刷牙的时候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昨天晚上的彗星雨阵仗那么大,该不会有一两颗不长眼的撞到地球吧?
要真撞上了,地球会毁灭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
要知道,现在不是公开招募火星移民的时间,船票根本就不对外开放,逃到火星上的新城市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想……
我的思绪就这么漫无边际地飞舞着,直到刷完牙都没有理出个当然来。
我把牙刷放回架子上,接着进入早晨洗漱工作的最后一项进程,洗脸。
——就算是每天都要干的洗漱工作,也需要仪式感。
我用脸盆接了水,仔细洗了脸,然后把水倒进马桶,并把毛巾和脸盆挂回架子上。
到此,我总算完成了“起床”这项任务,剩下的都是阿穗的工作。
偶尔我也会想,在某些生活细节上,我大约是不像个程序员的。
我是说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程序员。
——衣服穿到没得穿了才洗,套上短裤,趿拉着拖鞋就能去上班的那种。
但你如果去我们公司看看,你就会发现,我们看起来都不像程序员。
从洗手间出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份切片面包和一杯牛奶。
——如果单个品种的数量都是“1”的话,就意味着阿穗已经吃过了。
有时候她要在我前面出门就会这样。
阿穗没有固定职业,但她有一半的时间在做义工,有时是在市政厅,有时在交通部门,有时在医院,有时在福利院。
在别人看来,阿穗就像一支燃烧的小火炬,乐此不疲地把能量传递给别人。
但我觉得阿穗更像一朵玫瑰,娇艳又热烈,我愿意拥抱她,为她挡住所有的寒风和冷雨。
由于先前在洗手间门口摔了一跤,再加上纠结牙膏的事情,今天吃早餐的时间比昨天要晚。
为了验证这个推测,我探头往卧室瞟了眼挂钟,已经八点过八分了,比平常晚了整整三分钟。
按照这个节奏,我今天早上出门也会晚上三分钟。
不过我并不担心迟到,因为我惯常会提前两分钟到达车站等候电车。
所以,只要我待会儿在路上走快点,今天后面的日程就还能照旧。
厘清这点之后,我决定好好享受我的早餐。
今天的面包里有只煎蛋。
昨天是什么?
我想了想,没想起来。
战后的城市建设尽管恢复得很快,但有些基础物质却没办法很快跟上来,食物就属于这类。
这倒不是说我们没有饭吃,而是吃的东西相比战前要单调许多。
就拿手里这种白白的切片面包来说,战前它应该只是面包里的基础款,现在却是主力款。
——当然了,这种事是阿穗告诉我的。
造成这种情况的最直接的原因是,战争让我们失去了大面积的可耕种土地,和储备种子。
城市外面裸露的土壤有毒,城市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耕地,所以天然出产的食物变得极其可贵。
——这是我自己分析出来的。
不过,尽管只有这种单调的切片面包,阿穗却总有办法让它变得丰富:有时候夹上一片牛肉,有时候夹上几片西红柿,有时候甚至会有奶酪和果酱。
要知道,这些物资都是限量供应的,非常不容易买到,但阿穗总是有办法搞到。
更厉害的是,阿穗买回来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绝不是什么细胞培育出来的仿制品。
(阿穗总是能想到办法!)
哪怕是在两年前战后物资最匮乏的时期,阿穗把面包煎一煎,撒上一点点盐,也好吃得很。
阿穗对社会和生活充满了热爱,那种热爱,就好像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对光明的渴望。
所以她总能把日子过得津津有味。
而我每天看着这样的阿穗,也觉得很有滋味。
我就喜欢这种平平常常又踏踏实实,看得见又摸得着的日子,尤其是在经历那样一场战争之后。
对了,阿穗喜欢做义工还有一个原因。
——有些限量物资,会作为酬劳,免费发放给参加社会义务工作的人。
譬如上面说的牛肉和西红柿。
我跟阿穗都很喜欢这项福利。
由于阿穗不跟我一起吃早餐,我就端着盘子来了阳台。
——对我这种每天两点一线的程序员来说,远距离观看世界,是个很好的认识世界的方式。
今天的天空很蓝,乍看上去跟我的睡衣浑然一体,非常符合今天的天气。
我忽然就有点明白阿穗对于颜色的执着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彗星雨过后的天空都这样,反正自大战之后,我还没见过这么纯粹的蓝天。
其实,“彗星雨”这个名词本身就有些争议。
天文学家认为太阳系外面包裹着一个云团,这个云团被称为奥尔特云,它由形成太阳和其他行星的星云残余物质组成。
奥尔特云里面有数不清的彗星核,当云团受到恒星引力的影响,云团内的彗星就会发生变化:一些会脱离太阳系,一些会落入太阳系的中心区域。
要是后者的数量很大,就会形成彗星雨。
——我对天文没有研究,这是阿穗科普给我听的。
楼下,便利店的老板正在路边清洗他的老爷车,其实昨天他才做了清洁。
不,便利店老板每天都给他的车做清洁。
你见过第一代无人驾驶汽车吗?还保留着方向盘的那种?
便利店老板这辆就是。
半个世纪前的款式,由于幸存数量稀少,曾在黑市上受到狂热追捧。
汽车厂家趁机推出仿制版,可惜那些家伙一看就是弱鸡,而老板这辆经过战争洗礼的才是真家伙。
除了每天都要清洗老爷车之外,这位老板还坚持经营着一家没多少顾客的24小时便利店,几年如一日。
这让我感到很奇怪。
当然了,我并不是觉得老板的洁癖很奇怪。
事实上,每天早上只要看到老板在清洗他的汽车,我的心就会莫名地觉得安定——啊,他在洗车,世界依然还是这个世界!
我之所以觉得老板奇怪,是因为那家便利店。
——我总觉得老板的目的不在于赚钱,而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我跟阿穗说过这事,她认为老板大概是在等战争中失散的亲人。
可是三年都过去了,只要有心,在地球上什么地方回不来?
就怕……
疑惑归疑惑,阿穗倒是挺喜欢这个便利店的,因为这儿经常能淘到些古老的物件。
譬如书架上那块记载着天数的小黑板。
当初为了买到小黑板和粉笔,我陪着阿穗跑遍了整个城市,毫无所获,阿穗沮丧极了。
晚上我俩到便利店买晚饭,阿穗随口跟老板抱怨了一句。
老板皱着眉想了想,说:“你等等,我找找。”
十分钟后,老板钻出仓库,怀里抱着一块阿穗夜思梦想的小黑板,上面布满了积年的灰尘。
老板还附送了一盒彩色粉笔,阿穗高兴坏了。
“这是最后一块。”我们离开的时候老板这么说。
我至今没搞懂这话有几重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