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二十五年,诗画临安。
钟声回荡在簌簌飘落的雪花之中,覆盖了古老的寺庙。一簇殷红的寒梅在寺墙一角绽放,朵朵红梅傲雪凌霜,散出缕缕冷香。
钟声毕,床榻上的人猛的地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布满额头,浸湿了睡衣。衣衫紧紧贴在后背,衬出一副绝美的蝴蝶骨。
“醒了!”
一直安静伫立在旁的玄衣男子见榻上之人醒来,他眼中瞬间闪过惊喜的光,原本紧抿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下一秒,他便快步如飞地向房门走去。
“死和尚!死和尚!醒了,我家主子醒了。”
喜出望外的玄衣男子刚打开门,便见一僧人带着些许怒气站在门外。僧人面庞如精心雕琢的美玉,眉眼细长,双眸仿若藏着无尽禅意,澄澈又深邃。
可此刻那无尽的禅意正化为丝丝怒气,僧人跨入屋内,瞪了一旁的玄衣男子一眼,不满道:“我说楚晏,你这是何意?你家主子难道没教过你该如何礼貌称呼别人吗?三番五次喊我‘死和尚’,真当我脾气好?再敢如此,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定要施针把你扎哑,到时候,你就只能乖乖做你主子身边的哑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晏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捂了捂嘴巴,却依旧不依不饶,“都说禅宁大师佛法高深,一言一行皆为世人开示正道,堪称佛门典范。可真让人想不通,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徒弟。行事飘忽不定,毫无章法。平日里待人接物,还那般狠恶刻薄,半分慈悲之心都不见,真不知道大师平日里的教诲,你都听进哪儿去了”
楚晏这话虽然带着些个人成见,可也不无道理。禅宁大师心怀慈悲,以佛法为引,普度众生,化解尘世纷扰,世人都称乃当世大德。
可禅宁大师在十年前却毫无征兆地突然闭关,自此隐匿于尘世之外。只留下了这么一个行事随性,看着不着调不靠谱的弟子来,任谁也不敢相信他是禅宁大师的弟子。
楚晏的话似是激怒了僧人,“看贫僧今天不先扎哑了你。”言罢,僧人随手拔出一旁桌上的银针便作势要向楚宴冲去。
这时,榻上伸过来一只白净纤细的手,软绵绵地摁住了即将冲出去的僧人。声音沙哑,疲惫地无奈阻拦道,“行了,不空,你俩别闹了。”
而不空正是这绝美妖僧的法号。
不空这才作罢放下手中的银针,转身坐在榻的边缘,替榻上之人号起了脉。
屋内安静得只剩下不空指尖感受脉搏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过了半晌,不空缓缓松开手,眉头拧成了个“川”字,眼神中满是忧虑。“你这身子……”他刚开口,却又欲言又止,抬眼看向榻上之人,眼中满是心疼。
楚晏见状,也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笑玩闹,神色凝重地走上前,问道:“我家主子,到底如何?你快说啊!”不空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若少气我几次,她的病也好得快些。”说罢,又转头看向榻上的人,“体内的毒素虽暂时压制住了,但病根未除,还需长期调养。”
榻上之人不语,只是一味轻捻着衣角,似是在忧虑着什么。
不空站在一旁,静静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目光落在榻上那消瘦的身影上,只一眼,便洞悉了她内心的所思所想,仿佛两人之间有着无需言语的默契。
“罢了,你既执意要去,我自是拦不住你。”不空说着从袖袋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药瓶,将药瓶轻放在桌上,“护心丹!贫僧多年钻研的独家配方,你病发时吃一粒。如若吃完,即刻命人传信与我。贫僧可不想你死在金陵,日后无人与我下棋。”
然后,榻上之人只是一味不语,紧盯着不空,眼神中略带一些嗔怪与戏谑,将手伸向不空,指尖还微微晃动,似是继续讨要什么东西。
“老和尚可真够偏心的!”不空撇了撇嘴,言语里满是不甘与抱怨,“怎么就给我没留下些什么锦囊妙计,绝世武功什么的,哪怕是半本秘籍也好啊!”
边嘟囔着,边抬手再次探入袖袋,动作熟练地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与一个绣工精致的锦囊。
接着继续叮嘱道:“老和尚说,锦囊是他留给你的最后一把利刃,非万不得已不可打开。”
榻上之人接过不空递过来的信与锦囊后,紧接着便朝着一旁的侍卫楚宴招了招手。动作虽如女子般轻柔,却带着些许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
楚宴心领神会,立即抬手探入怀中,动作利落地掏出同样的厚信与锦囊,双手稳稳地递呈给榻上的主子。与不空所给稍有不同的是,他手中的厚信竟有两封。
榻上之人轻咳两声,声音略显虚弱和清冷,同样叮嘱不空道,“师父交代,先打开有署名的那份信。”
不空因为禅宁大师给自己所留的信件比沈听肆多一封,便特意炫耀道,“看吧,清晏,老和尚到底还是多疼我几分,给我的信都比你多那么一封。”
沈听肆安静地翻着手里的书卷,闻言,缓缓抬眸,神色平静如水,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不空手中的信,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紧不慢地开口:“这多出来的一封,说不定是师父看你平日里太过浮躁,特意多写一封来唠叨你,让你潜心修行。”
不空倒是满脸不服气,眼底同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休要胡说,老和尚对我寄予厚望,信里指定藏着什么机密要事。”
说罢,他作势就要拆信,手指刚触碰到信封,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清晏瞧在眼里,眼中满是戏谑,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不拆了?莫不是真怕被我说中了?”
不空轻咳一声,强装镇定,煞有介事地说道:“这么重要的信件,自然得郑重对待。得寻个良辰吉日,沐浴焚香后再拆,方能领会其中深意,哪能像你这般毛毛躁躁,不解风情。”
一旁的楚宴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死和尚,你就嘴硬吧,我看你就是心里没底,怕拆开来是一场空,到时候下不来台。”
“你又喊贫僧死和尚!”不空又气又恼,拾起一旁的银针便朝着楚宴冲了过去。
楚宴看着气势汹汹的不空,哪敢多做停留,脚下步伐急促,三步并作两步,眨眼间就夺门而出。
“休要跑,这江湖上除了你主子,我还没见谁的轻功有我厉害,贫僧今日定要将你扎哑不可。”
眨眼间,屋内就只剩下沈听肆病卧在榻上。她面色苍白,神色虚弱,听到屋外不空与楚宴吵闹的动静,缓缓抬手推开窗户。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汹涌袭来,像是无数细密的针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一个激灵,刚伸向窗外的手也被这股寒意硬生生逼了回来。
她就这么静静地定睛瞧着屋外那树梅花,殷红的花瓣在白雪皑皑的冰天雪地里格外夺目,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银白世界里。沈听肆的目光被牢牢吸引,眼神渐渐变得迷离,思绪也随之飘回到十五年前。
那时的沈听肆还小,刚满十岁。她睁着哭红的眼睛,娇滴滴地拉着还未出家禅宁大师说道:“韩伯伯,我想爹爹了。爹爹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摆着我在院子里摘梅花,我想回京城,我想回家。”稚嫩的话语里,满是对家的眷恋和对父亲的思念。
韩敬之,也就是后来的禅宁大师,瞧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沈听肆,心疼得不行。为了安抚住这个年幼又想家的孩子,他微微弯下腰,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沈听肆的眼睛,轻声说道:“乖孩子,莫要再哭啦。我们一起在这儿种下一棵梅花树,好不好?”说着,他抬手轻轻摸了摸沈听肆的头,继续道,“你跟着韩伯伯认真学习,等往后每年梅花开的时候,韩伯伯便带你回京见爹爹,好不好呀?”
“好,韩伯伯。”
可那时的沈听肆,不过是个天真懵懂的孩童,又哪里知晓,命运早已在暗中布下无法挣脱的罗网,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位于京城、有着显赫相府门楣的家了。
她不知道,那丞相府,早已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冬日里,被至尊之位上那位心狠手辣的帝王,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熊熊烈火燃尽了相府的亭台楼阁,也烧断了她与过去生活的所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