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好眼力。”少女的声音从桅杆顶上传来,“说说,怎么瞧出来的?”
顾临川抹了把额汗,“昨夜船过决口时,左舷吃水比右舷深三寸。”
船匠老赵的唾沫星子溅到船板上时,顾临川正用麻绳测量楼船倾斜度。这个满脸横肉的船匠攥着半截榫头,脖子上青筋暴起:“老子在江宁府钉的龙骨,轮得到你个贱奴说三道四?”
“去年七月十七,辰时二刻。”顾临川哑声开口,惊飞了桅杆上的白鹭。
老赵的咒骂卡在喉头。他看到少年在沙地上画出船体剖面图,指尖精准点向龙骨接缝:“那日暴雨冲垮船坞支架,这根主梁是抢工时用陈年樟木替补的。”
“借你火折子一用。”他朝一个船工伸手。
当烧红的齿轮贴上船板时,老赵的咒骂戛然而止。潮湿的樟木升起缕缕青烟,蜿蜒的裂纹在高温下现出原形——裂缝竟从龙骨一直延伸到桅座,像棵倒长的树。
“樟木遇热出油。”顾临川用草绳丈量裂痕长度,“三个月前梅雨季,这船运过湖广的桐油吧?”
河风卷着桐油味掠过甲板,苏玉蘅腕间银铃叮当作响。这姑娘不知何时倚在了桅杆旁,鹅黄裙裾扫过尚未干透的鱼鲞:“赵师傅,您那侄女婿在江宁船坞的差事...需要我派人去江宁府取工簿吗?”
“小的这就去修!”老赵额头沁出冷汗,逃跑时险些被自己掉的凿子绊倒。
顾临川转身走向河滩,从芦苇丛拖出架破旧水车。生铁齿轮在沙地上敲出清脆声响,惊得阿满从药筐里抬头:“临川哥,张把头带人往这边来了!”
张把头的铁尺抽得芦苇纷飞,两个衙役腰牌上“工部巡河“四字泛着冷光。“顾临川!你搅和治水,私动官械该当何罪!”
正在拆卸齿轮箱的少年脊背微僵,昨夜他用这些零件检测船体裂缝时,就料到监工要来算账。阿满突然抓起把苍耳粉,却被顾临川按住——小指在少年掌心快速画了个“等”字。
“此人现在是苏记工匠。”清凌嗓音破空而至。苏玉蘅甩出铁勺卡住张把手腕,十二孔调味匙在发间晃出银弧:“鼎鼐楼付了三百石粟米换河工三日支配权,文书此刻该在裴侍郎案头。”
顾临川瞳孔骤缩。工部右侍郎裴元庆,正是《河防通议》修订者,他怀中残卷还留着此人朱批:妄改古法者,当斩。
粟米香混着醋芹的酸味漫过河滩,顾临川的鱼骨针穿梭在伤者皮肉间。阿满突然扯他衣角:“那姑娘在掀粥锅!”
二十步外,苏玉蘅手持银筷插入沸腾的粥锅。蒸腾的热气里,她忽然抬脚踹翻铜鼎,滚烫的粟米泼在沙地上,瞬间被饥民哄抢一空。
“苏记的粥,”绣鞋尖挑起粒未化的灰白晶体,“宁可喂土,不掺观音砂。”少女目光扫过闻讯而来的衙役,最后停在顾临川染血的麻衣上。
张把头突然用铁尺挑起少年下巴:“装什么菩萨?没有膨腹石粉,哪来...”
寒光闪过。铁勺擦着监工耳廓钉入柳树,震落一地青虫。苏玉蘅慢条斯理擦拭银筷:“劳驾转告裴侍郎,明日若不见新漕船,我就用这勺柄量量工部贪墨的粮仓。”
顾临川抠下块夯土搓捻,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二十匹快马踏碎夕阳,镶金令牌在暮色中晃得人眼疼:“工部急令!所有河工即刻押送龙首堰!”
阿满突然拽他蹲下:“临川哥看这个!”少年掌心躺着几粒米白的虫卵,正是从夯土裂缝掉出的蜚蠊卵——这些喜湿的虫豸,只在将溃的堤坝里产卵。
顾临川后背陡然发凉。昨日验收的工部官员分明批了“固若金汤”,而龙首堰用的正是裴元庆推崇的“束水冲沙法”。那些浆砌石坝,根本经不起...
“小哥想救人吗?”苏玉蘅的声音混着莼菜香飘来。她指尖转着半枚苍耳子,正是阿满用来迷伤兵眼睛的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