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护城

残阳熔金,天边血色弥漫

至少在章邯眼里是这样的。

章邯勒马于濮阳城前,铁甲上凝结的血渍早已干涸。

愈发昏沉的暮色,折射出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泽。

身后的亲兵,无一不是满身征尘,盔甲蒙尘,眉宇间刻满了战场的风。

战马低头喷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

沉重的马蹄踏过护城河吊桥。

老旧的桥板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将军!”

一声嘶哑的呼喊打破了黄昏的沉寂。

城门守将跌跌撞撞地奔出,未及近前便双膝跪地,冰冷的石板硌得他膝盖生疼,但他浑然不觉。

守将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几乎要泣不成声:

“北门粮仓昨夜遭流民哄抢,守军弹压不住,死伤了数十弟兄。”

守将的话尚未完全落下,城西方向骤然爆发出尖锐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夹杂着零星的惨叫与怒吼,清晰地传到城门口。

章邯饱经风霜的眉峰猛地一挑,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章邯没有回头去看那守将,手腕一抖,粗粝的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传令下去!”

章邯声音冷硬如铁,

“点三百精锐士卒,随我亲兵去西市。

凡遇持械抵抗者,格杀勿论,立斩当场!”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溃散的秦军士卒,在章邯严厉军令的收拢下,拖着疲惫的身躯,三三两两陆续归营。

城南的校场上,气氛压抑如同坟墓。

数千残兵败将垂首而立,沉默得可怕。

昏暗光线照射下,破损的甲胄上,不少地方还狰狞地插着半截折断的箭矢,斑驳的血迹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汗水的气息。

“将军!”

章邯的亲卫,一个脸庞黝黑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双目泛红,声音哽咽,

“项羽刘季那帮反贼正在四面攻伐,兵锋日盛,我军新败,濮阳城还能守多久?

我等…我等该如何是好啊?”

汉子顿了顿,泪水终是滚落,“难不成这里当真就是我等的葬身之地吗?”

城中守兵本就因连日苦战而疲惫不堪,经过章邯紧急调遣布防,如今面对刘项联军的猛烈攻势,已然显得捉襟见肘,逐渐力有不支。

更致命的是,章邯刚刚经历的一场败仗,如同巨石投入湖心,对全军士气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城内守兵,无论老兵新卒,大部分人眼中已看不到希望的光,对守住这座孤城几乎不再抱有任何指望。

“诸君!”

章邯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颓丧绝望的脸庞,突然“呛啷”一声,拔出腰间寒光闪闪的佩剑,高举过顶。

剑刃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锋芒。

“都抬起头来,看看此剑!”

章邯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一般在校场上回荡,

“两年前,骊山刑徒揭竿而起,天下震动!

那时,吾等手中有什么?

不过是些农夫用的耒耜罢了!

就凭那些,吾等尚能平定六国余孽,为大秦续命!

如今,尔等身披坚甲,手握利刃,背靠坚城,何惧区区楚寇?!”

他猛地将剑尖指向众人,声色俱厉:

“吾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皆是领受朝廷俸禄的秦之锐士,理当为陛下效死力,为大秦尽忠!”

章邯环视一周,语气愈发严厉,

“诸君难道忘了,项羽那屠夫曾在城阳犯下的滔天罪行吗?

一旦城破,项羽绝不会有半点怜悯!

城破之日,便是尔等家小受辱,自身授首之时!”

“今日,我章邯在此立誓,必定与濮阳共存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章邯这一番声情并茂,恩威并施的讲话,确实起到了作用。

校场上的气氛虽未立刻变得士气高昂,战意沸腾,但原先那种死气沉沉,萎靡不振的绝望感,已然消散了不少。

士兵们眼中渐渐有了一丝光彩,握着兵器的手也紧了紧,不少人挺直了先前佝偻的脊梁。

随即,章邯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跃上城垛。

章邯站在高处,迎着猎猎作响的晚风,衣袍翻飞,极目远眺。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旌旗如林,楚军的大股部队正如同黑色的潮水般,缓缓而坚定地向濮阳城压迫而来,肃杀之气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扑面而来。

章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冷笑,那笑容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

“传令工师!”

他头也不回地喝道,声音穿透风声,

“立刻组织人手,凿开濮水,济水交汇处的河堤!

放水,淹了这城外之地!”

命令一下,早已待命的数百名秦卒如狼似虎般扑向河堤。

抡起铁镐、挥舞巨铲,使出浑身解数,汗水浸透了衣背,泥土溅满了脸庞。

在声嘶力竭的号子声中,坚固的河堤被迅速凿开一道道巨大的缺口。

起初是涓涓细流,很快便汇聚成汹涌的水柱。

浑浊的黄褐色河水如同被囚禁的猛兽终于挣脱牢笼,从堤坝的缺口处狂野地喷涌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裹挟着泥沙,奔腾向前。

章邯依旧傲立在城楼之上,双手紧握着冰冷的城垛,目光沉静地看着滔滔洪水如同数条狂暴的巨龙,迅速蔓延汇合,最终将整座濮阳城紧紧缠绕围困起来,形成一片泽国。

与此同时,城外。

项羽跨坐于神骏的战马上,望着眼前陡然拔升,水面急速上涨的护城河,河水已开始漫过低洼地带。

项羽手指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甚至连覆盖其上的甲胄都发出了“嘎吱”的脆响。

面庞怒气勃发,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项羽猛地扬起手中的马鞭,鞭梢恶狠狠地指向城西方向,那里正是秦军凿堤之处。

“章邯这老匹夫!”

项羽声音粗犷,暴喝如雷,震得周围空气都在颤抖,“打不过就想当缩头乌龟!

如今竟还学起王八吐水泡的阴损伎俩!”

刘季催马紧随在项羽身侧,神色凝重。

他顺着项羽鞭梢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濮水与济水交汇处的堤坝上,数个巨大的缺口正疯狂地吞吐着河水,黄浪翻滚,水势越来越大。

河水已经从缺口处汹涌渗出,迅速在城墙外围汇聚,形成一片宽阔且不断扩大的水域,转眼间便成了一片汪洋。

“少将军。”

刘季眉头紧锁,看着脚下土地迅速被水淹没,战马不安地踏动,他沉声劝说道,

“如今河堤已被章邯贼子凿开,大水将至,我军营寨低洼,再不退,恐有被淹之险。

今日强攻已然无望,恐怕是攻不下此城了。

为今之计,还是下令早些退兵,暂避水锋为上。”

就在刘季话音刚落之际,远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最后一道顽抗的堤坝终于被彻底冲垮。

滔天浊浪如同脱缰的野马,失去了所有束缚,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柳树杂草,甚至是一些来不及撤离的楚军辎重,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以无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

“无耻老贼!”

项羽目眦欲裂,再次发出一声震天怒吼。

话音未落,一道足有丈许高的汹涌浪头已经挟着万钧之势,劈头盖脸地拍打过来,水花四溅,声势骇人。

项羽反应极快,猛地一勒胯下战马的缰绳,战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随即迅疾地回旋、后撤。

冰冷的河水已然溅湿项羽战袍下摆。

“章邯小儿,竖子敢尔!”

项羽面色铁青,脸上混合着暴怒与无可奈何的愤恨,他朝着城楼方向厉声咆哮,

“今日此仇,他日我项籍必百倍奉还,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怒吼终究无济于事。

面对奔腾咆哮,转瞬即至的洪水,纵是项羽也只能暂避锋芒。

项羽极不甘心地厉声下令:

“鸣金!收兵!全军后撤!”

急促刺耳的鸣金声响彻战场。

楚军在慌乱中调转方向,项羽与刘季一起,率领着大军狼狈地向后方高地撤离,留下逐渐被洪水吞噬的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