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渡水(一)

天祐四年夏,天气炎热。

马颊水南岸。

驻扎平原郡的千石别部司马孙卓站在河堤上,铁甲被炎炎烈日晒得发烫。他眯起眼睛望向对岸茂密的芦苇荡,汗水顺着眉骨滑入眼中,竟刺得人生疼。

“传令各部,”孙卓擦了擦脸上的汗,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夜不解甲,弓不离手。哨位加倍,沿岸每三十步设一火盆,若有异常立刻相报。”

身后的曲长刘沣拱手,朝孙卓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司马,那吴疁不过是个流寇,侥幸攻下两座小城罢了,何须如此……”

“拖下去!”孙卓突然暴喝,惊飞了岸边栖息的鸥鸟,“扰乱军心,罚三十军鞭!”

不待刘军侯反应过来,几个兵卒就把他带了下去,脱去了他的皮甲……

鞭声和惨叫声在营地上空回荡时,剩下的两个曲长交换着不满的眼神。他们不明白,为何要对一个刚崛起的流寇戒备到这种地步?

……

白日渐西沉,余晖染暮云。

霞光终散去,夜色悄临门。

蚊虫在闷热的营帐中肆虐,披甲而卧的士卒辗转难眠,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他们个个唉声叹气,甚至还有烦躁无比者,但谁也不敢把这皮甲给脱下来。

“哎哎,你知道吗?”值夜的士卒小声嘀咕,“我听说那河间的反贼吴畋本来都准备好与吴疁汇合了,结果没想到吴疁直接南下去了咱平原郡。”

“你说他图啥啊?”

“不晓,说不准是因为平原也是河北数一数二的大郡了吧……”

“闭嘴!”巡营的都伯厉声呵斥,“再敢妄议军事,按霍乱军心论处!”

二人皆赶忙闭上了嘴。

然后,一夜无人再言……

几天后。

三更梆子刚过,伍长王望揉着酸涩的眼睛从营帐里钻出来。夏夜的闷热让皮甲内衬早已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背上。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下巴关节发出“咔“的轻响。

“都醒醒!该换岗了!”王望用刀鞘挨个敲打熟睡士兵的靴底。草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有个年轻士兵甚至抱着长枪又睡了过去,但被他一把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月光被薄云遮得朦胧,十余人的小队举着火把走向河岸,像一串飘忽的萤火。

王望接过上一班伍长递来的令牌,指节在交接时相碰——对方的手冷得像块河底的石头。

“今晚太平?”王焕随口问道。

值夜的伍长摇摇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蚊子比敌军还凶。”他指了指左臂,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红肿的包。

王望干笑一声,安慰了那伍长几句。

一会后,他打个哈欠,眯眼望向黑沉沉的河面。马颊水在月光下泛着鱼鳞般的细碎银光,对岸的芦苇荡,咋一看,像是起伏的黑色群山。

“都打起精神!”王焕压低声音喝道,“三人一组,沿岸巡视。发现任何动静立刻吹号!”

士兵们散开后,王焕带着两个亲信沿着泥泞的河岸走动。靴子陷进湿泥里发出“咕唧”声,惊起几只夜鸟。忽然北面传来急促的哨音——是离他们最近的第三组发出的信号。

王望按住刀柄狂奔过去,他手中的火把在疾跑中拉出一道晃动的光尾。等他赶到时,赵四已经带着人将几艘小船团团围住,枪的锋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怎么回事?”王焕喘着粗气挤进人群。

火把照耀下,五艘平底小船静静漂在浅滩处。船上约莫十五六人,都是商贾打扮,粗布衣裳被夜露打湿了大半。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精瘦男子,正举着双手站在船头,腰间束着的靛蓝汗巾格外显眼。

“军爷明鉴!”男子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我们是渤海来的布商,因为家乡遭了兵灾,所以……”

赵四的刀尖在男子不远处晃了晃:“姓名?凭证?”

“小人许戎。”男子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这是春耕时平原县衙核发的商引,刘主簿亲自盖的印。”

王望走过去,接过木牌细看。火光照耀下,木牌上的朱砂印确实像是县衙的制式,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印文边缘似乎过于规整了。正犹豫间,许戎突然凑近,袖口擦过他掌心时留下块硬物。

“军爷守夜辛苦。”许戎笑得眼角挤出细纹,声音压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这点心意给弟兄们买酒祛湿。”

王望拇指一搓就摸出是块足色的银锭,少说有一两重。他喉结动了动——家里捎来的信还在怀里,母亲的风湿病需要钱买药。余光瞥见周围士兵也都松懈下来,有人甚至把长枪杵在地上当拐杖。

“既是正经商旅……”王焕将银子揣进皮甲夹层,木牌扔回给许戎,“天亮前必须到县衙报备。”

许戎连连作揖行礼:“多谢军爷通融!”然后转身招呼众人小船来了。

接着,他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一般,弯腰低头朝四周寻找了起来。

就在小船上的人几乎都下来的瞬间,异变陡生。许戎弯腰捡东西的动作突然变成前扑,袖中寒光一闪,王望只觉喉头一凉。他下意识去摸脖子,指尖触到温热的液体时,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

“敌……袭……”王望踉跄后退,声音变成漏气的风箱。月光在眼前碎成无数光点,他看见许戎带来的“商贾“们纷纷从货箱抽出短刀,自己手下的士兵像麦秆般接连倒下。那赵四刚举起佩刀,就被三人同时捅穿胸腹。

王望跪倒在泥水里,最后的意识看到许戎甩掉刀上血珠,从船上拿出一杆火把,点燃后,朝河对岸划出三个完整的火圈。

对岸的芦苇荡突然活了,无数火把如萤火虫群般亮起,照亮了密密麻麻的小船和上面或手持矛或刀的士卒。那群人别说铁甲了,粗看之下,连穿皮甲的都没有几个。

待到王望的脸贴上冰凉的泥浆时,他听见了许戎在厉声喝令:“杀过去!速占营门!为主公开路!”

他的视野彻底黑下去前,对岸传来千军万马渡水的轰鸣,像是整个马颊水都沸腾了起来。

……

“七月,疁渡马颊水,克平原,太守遁走,天下震撼。”——《天祐春秋》·文陵(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