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幽暗的森林里,有一座废弃的教堂。
从一条似有似无的林间小路走上去可以摸到教堂的门。门已经锁上,在上百年的等待中仿佛疲倦了,软软地腐朽下去。你往前走,去看她的整个身躯,她就像一条干枯的手臂,挂上破碎了的、精雕细琢的旧衣裳,她又像一个古老的巢穴,像女人的子宫,又像母亲最后的温床。如果你抬头的话,会看到这位母亲所做过的梦。一扇扇窗户高高地矗立在天上,让人想到天堂,想到幻觉,想到转瞬即逝的富丽堂皇。
就是在那座锁上的教堂里,传来了乐声。
过路的人纷纷听到了这段音乐,在每个没有月亮的深夜。那声音正像狼的嚎叫,又多了一丝韵律。所有人都确定那是从教堂里传出来的,因为这森林里最独一无二的声音正要配上这最独一无二的物件。有人说这是鬼魂的呓语,有人说这是生灵的狂欢,有人说这是神圣的祭献,也有人说这不过是一个梦,一个普通人做的、关于孤独的、关于浪漫主义的梦。
后来人们知道了这声音的来源。在另一个漆黑的夜里,过路的樵夫大着胆子爬到窗户上眺望,随即就吓白了脸,从窗户上掉下来。事后声称成他看到了鬼影,那鬼影伸出它的纤纤玉手,在弹钢琴。
后来人们又知道,它是这座森林里的另外一种动物,不如说是怪物。它白天躲在教堂里,夜晚出来觅食,吃野兽,吃蛇,人们说,它也吃人。它每每手上沾满血,嘴里都是腥味,借着树影躲避过路的行人,踉踉跄跄地钻入它的教堂,钻入它的窝,然后也掏出自己的心,开始一段凄惨地无与伦比的演奏。
人们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做,人们把它称作披着教堂皮的怪物。
那怪物似乎也知道人们发现了它,在后来的日子里,它不再躲在教堂里,而是跑到深山里去,躲到树林里,躲到山洞里,躲到泥土里,只为了不让人看见它。
还是有人能听到那弹奏声,听到那凄惨的弹奏声,听到那狼嚎般的弹奏声,听到那浸满了孤独的弹奏声。村里有个疯子半夜发了疯,不知怎的跑到森林里去,寻着声音就去了那座教堂。他扒在窗户前张望,对着怪物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你好。在怪物转过身的那一刹那,他说,他满脸惊异地对上了它满脸惊异的面容,他说,他一脸痴迷地说,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
真的,没有人相信他,没人相信一个疯子,也没人愿意去证实一个疯子的话。
但是那怪物却没有善罢甘休,似乎还自发地蓬勃出了一种勇力。人们看见它在黄昏地时候从森林里走了出来,准确地说,她走了出来。因为他们看见了她,看见了一个飘飘欲仙的女人,一个满身肮脏的女人。那女人倚着风,软弱地靠在空气上,吃力地睁大着她的眼睛,茫然又惊喜地寻找着。
直到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那个疯子笑嘻嘻地叫着:女人、女人、女人……
那年轻女人转身跳回了丛林。
那个晚上,她弹奏的是她用乐谱编织而成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最让人感到惊异的是,那哭声正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对着世界的第一次呼吸与第一次触摸之后,第一次真正地明白了痛苦。
但村子里的人们也就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舆论很快销声匿迹,人们的生活也回归了平常,人们也仍然称她为“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