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浮光

我们面前的这条河在三百二十年前的流向和现在相反,也就是从洛岛的滩涂流向山峰,再由岛西侧的峭壁汇入大海,梁安胜是岛上见过世面的,他最远到过了东侧的一整块陆地,但没见到和他一样的人,洛岛岸边的海浪舒缓,再向西几百米,海浪会有一人多高,梁安胜的筏子郁郁地飘了十五年,他离开洛岛时,刘慕第一个女儿出生,七年后,刘慕遭了地底的瘴气,王成栋也跟着去了。那时的洛岛是个养虾的山岭,只要把竹蓖篮放在海水里,不出晌午的功夫,筐子里便全是一掌宽的虾,梁安胜远行四年后,近岸的虾只有拇指大小,有的甚至能从细若牛毛的网孔溜走,这样,捕虾成了个不好干的劳什子,虾子怕光,洛岛的人需要划到山岭彻底遮住太阳的海域才能捞到口粮,再过几年,虾子就需要船来捕。

韩之路是第一个会造船的,一截滩涂地种下的塔罗树,中心挖空成一人蹲立的空地,这样就是一艘船了,韩的财力确凿地吸引了捕虾的汉子们,本就是东边的蛮人,养活这样的一家子,又是在虾子向险恶的西侧回流的年代里,种出一抱之围的树都绝非易事,但洛岛在所记载的历史里没有韩这么个姓氏,事实上,除了刘和王姓,其他的种种都没什么记载。韩不过是这两个家族写到这里的一个顿号而已。韩以山是家中的第三个汉子,他的父亲韩之路有三个孩子,韩以诚是第一个,梁安胜走后三年,洛岛每个人都看见了他吊死在了最高的塔罗树下。几年后,韩以文被人在里岸边四步的水中被人发现时,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是谁,韩家的短袍,就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捕虾的季节,六个汉子会把船推向离岸百步远的海域,待到海水没过胸腔,再一齐登上木船,领头的会扳动右手侧的手柄,船会借着水力泛桨,虾群是有灵性的,这群岛虾在幽兰的深海中,作拟态的头足发出暗粉色的浮光,有时洛岛的塔罗树遮蔽了日光,天穹会在日月辉映的空隙晦暗,海面被岛虾点燃,火花被海风吹向天际,星河夜转,天穹炽热的心脏吞没桂魄,渐渐蜕变成幽冷的月,许多年前,洛岛的外围还是一整块巨石,祖先在苔藓上点燃残生,后代们吮吸父辈血肉化作的烟叶,烟叶旺盛生长,最后看见烟叶,看见陆地,看见苦厄的风暴…以后,洛岛没有了瘾君子,只有吃虾吃了一辈子,耳聪目明的渔夫。

梁安胜的木筏,是朴平推到远海的,他们趁着夭时,趁着月亮驻足在山下,分别时,朴平把梁安胜用力推向洋流,他们甚至没有向彼此告别,梁安胜最终走到了昼夜分明的大陆,朴平奋力向刘慕的码头游去,却被冷箭射死在了一棵塔罗树桩上。箭的力道很足,盘马弯弓的人没留什么情面,手指粗的箭柄正中朴平的上腹,受击后,朴平在夭时的黑暗里绝望地呻吟,双手却连自己朝下的面庞也托举不起。朴平是刘慕的帮佣,那时朴平不足半岁,就和其他弃孤一样,被丢在刘慕家门前,刘慕不及垂髫,从西边的角楼上俯瞰,门前的孩子乌龟似的趴在雪地,有的一动不动,朴平被来家中讲经的净蒙师傅发现时,气若游丝,他是佛光下偶存的孩子,在以后朴平在刘建容的饭桌上没遭过荤腥,一直把自己当成个幼时出家的和尚。十五岁到刘慕家的码头作事,就成了个郊寒岛瘦的橹夫,饮了素酒,破了戒律,和樵夫的女儿订了不明不白的亲事,但还要在每次出海前去刘建容设的寺庙里上香,求给自己找个好归宿,他不敢闲下来,生怕饥餐渴饮的俗事会叨扰主子的生活,刘建容对他讲过,刘慕大他两岁,王代亦是在刘慕三十二岁出生的,梁安胜离开前的白日,离夭时也只是几步远的时间,洛岛街坊,纷纷扰扰的闲言离不开刘慕的生辰,朴平这才知道,这天是他三十岁的日子,他念着的刘慕,倒是最终做了母亲。他拿不准自己的年龄,不知饱饿的活着,但对刘慕,从他手握着比他更高的扫把做工开始,就没变过什么,间暇之余偷着向西角楼仰望,刘建容牵着刘慕,再把她的红袖子引向洛岛最远的海际线,他看的入迷,忘记了扫除庭院的雪,无数双趋之若鹜的眼睛盯着她,刘建容要让这洛岛将来的掌柜更早地接受众人的葵藿之心。

待到岁数大些,他也被码头招去做了苦工,见到刘慕也成了件难事。梁安胜是码头的常客,他不为捕虾,连笼子都不带着,坐上木筏,用一根长木棍试探着每片新水域的深浅,这样的工作,鲜有什么新鲜事,梁安胜几日一次的拜访,倒也成了朴平在单相思的阴霾里挣扎的一点慰藉,梁安胜不能算朴平的朋友,朴平的几句问话或者调侃,梁安胜搪塞几句,就又把目光投向静静的水面,朴平自觉没趣,只顾向前划,朴平的儿子出生那天,梁安胜却是第一个来祝贺的,朴平没识过什么字,梁安胜也算是个破落户的公子,就想请着梁安胜给自己的儿子起个名字。梁安胜看他是个船夫,没多想就起了个朴槊,算得上是有子承父业的意味在里面。朴槊也正如梁安胜所愿,做了半辈子的橹夫。

朴槊两岁生日过后不久父亲去世,他和母亲去敛尸的路上,红衣家使来给母子传话,朴平的尸首,她已经处理好,棺椁封成密不透光的,会抢在第二日的日出前下葬,是个阴气重的日子,朴槊算是没见过父亲,在这之后,母亲改嫁,成了韩以文的第三房,挂上灯笼,朴槊会在夜夜笙歌的木塌旁和衣入眠,渐渐的他好似只在云雨巫山的气息里才会睡熟,剩下的时光里,无数次的梦见他自己被那样一只壮箭,射在一根窄木桩上,从困厄的梦中惊醒过无数次,他想着,这是他父亲本分了一辈子留下来的一点棱角,他不忍把他扶平,于是,朴槊终其一生,挣扎在虚拟的丧父之殇中。

韩以文没有如韩之路所愿当一个书生,他娶寡妇前,早已在韩家的兴荣庇佑下成了纨绔子弟,家事也是弟弟韩以山操持着,韩以文印象里,他的院子和曾经别无二致,待到他几个月后踏出远门,才发觉从东侧的海岸到河边,每个人都会向他致意,他才明白,对于韩以山来讲,大哥是个酒鬼,没什么长兄如父的样子,二哥不过是个在翻云覆雨中度日的淫棍,除了闯一些不干不净的麻烦,没给韩之路的坟前添花,但也没再踏出韩家半步,更没再到河对岸去,他远远看见,河对岸的守卫,密密麻麻地争满了上游,成百上千的队伍列阵在前,转过头去,韩以山的群落并不比对岸要贫溃,洛岛成了弟弟和世界的一场对垒。

韩之路砍下河畔那棵合抱之木,作成了岛上最大的一条船,船只落水的当天,街头巷陌耳语着这条船能创造何等的奇迹,又能捕回多少斤的岛虾,狭长的队伍沿着大船缓步一线的轨迹,韩之路摇橹,让这艘大船在近海迂回,直到夭时,人们的目光被远海的的虾群吸引了目光后,吩咐手下人把这艘船送到了刘建容的码头,这样气贯长虹的猛兽,是送给襁褓之中的刘慕的礼物。

刘建容是个重排场的老男人,好大喜功似的让这艘大船终日绕着岛礁,几个唱戏的没日没夜的唱着,歌词也不过是些神子产子,天纵圣贤的神话故事。刘慕断奶后,这艘船也就废弃在刘建容码头的桥岸,再也没能出海一次,成了洛岛上的一尊佛像,无数“善男信女”在饥肠辘辘的黑暗日子里跪在这艘船前,像是在祈祷它能自己沿着海风游向深海,再把满载的食物和宝藏带回码头,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抢成一团,浸淫在终日的饥饿与仇怨中,跪在他们身侧的,和他们一样窘迫的人们,直是成了他们最大的仇人。

刘慕生下来就是要接刘建容的位子的,刘建容岁数太多,自知时日无多,早早的把周遭的一切交给了刘慕,刘慕自知责任重大,难辞其责,做了外人眼中的大家闺秀,和她一并长大的,便是作为刘建容的幕僚人才的儿子梁安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梁安胜是刘慕唯一的知己,街头巷尾的人,早已默许了梁安胜和刘慕在西角楼做结发之亲的日子,算得上是天作之合。刘慕也有过少女的憧憬,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世人显示他们的磅礴,她的目光,却总是被枝头画眉所引,梁安胜相比于刘慕,多了几分焦躁自傲,而少了点才气,在刘慕面前,却又少了几分从容,常常待到花已凋碧,才鼓起勇气向刘慕传达稚嫩的心意。这洛岛上的人影憧憧,大多样貌相似,无非是眼角旁多了一个泪痣,便可以零零落落作态搏人怜爱,刘慕无需这样那样的娇嗔。在这里,女人总是要找个家,找个可以与她安家的人,即使他是颠鸾倒凤的浪子,是游手好闲的废物,都要拉个女人下水。

“洛岛是千年前‘洛女子’的杰作,那时并没有这样一块突兀荒谬的陆地,风很轻的日子,洛女子是一只风托举的鹦鹉,鲜有人见过她的踪迹,天庭的神祇找到她时已经经历了许多个日子,风渐起,洛女子只能熬尽自身最后的气力,不断延伸着巨翼,这回,海洞中栖居着的野兽便看清了这样的奇观,海鸥早已不够满足鱼凫的胃口,上万的鱼群逐次跃起,终于,一只咬中了洛女子的伪足。。。”

“洛女子飞的那样高,为什么会被一群鱼群给拉下水呢?”

“你父亲讲过,飞得越高摔得可能越惨,洛女子一定是犯了这样的错误”

你好像比我更能记住他的话似的,你更适合当他的女儿。”刘慕戏谑地看着梁安胜,他们躺在东楼下的书房窗台上,梁安胜听了这话,几分怒意显示在他的面颊上,却也没有完全显露出,他知道刘慕敏感的像一块冰,他会察觉到他的眼眶里何时浮现出光影,他自顾自地把剩下的桥段讲完了,回过头时,刘慕在刘建容的藤椅上睡熟了。

刘慕并不清楚,洛女子最终去了何处,梁安胜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并没有像这样一样讲起故事。这座岛屿的天穹,在夭时是浑浑噩噩的黑暗,提着灯笼,也仅是能看清灯影,这天,夜晚的月亮提前了几个晌时,夭时便用全身的气力点亮了洛岛,岛虾见到这般奇景,便也不敢冒头。刘慕在睡梦中隐约嗅到月光的气息,她连忙披起套袍,挟着梁安胜来到她能爬上的最高的山丘,梁安胜昏昏沉沉地听着刘慕的心事,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无数个曾经与她相逢的陌生人,听到她所奢望的爱情,在他空泛的脑海中来了又走,他们今年十六岁,是与未来重逢的年纪,梁安胜好似心领神会似的朝着刘慕看去,他艰难的从泥沙地里站起身,他思索了不到一束烟花的时间,想试着问问他眼前这个女孩的心意,满城的灯影都在为他鼓气,这次他不会原谅自己的懦弱。

“刘慕,”

刘慕沉醉在造物主疏漏的时分,这时,梁安胜不忍叨扰她专注的心绪,他在刘慕侧目的目送中下了山。梁安胜名字中的“安胜”,是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梁父对他的期望,也不过就是可以当刘建容的一把趁手的武器,一个得力的助手,这一夜未说出的话,也成了他名字的写照,成了他游遍世界无法消解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