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卫阳城南郊官道上扬起朱色旌旗。太子仪仗八十一对虎贲卫分列左右,四象黄铜锣开道声震云霄,烟尘中若隐若现的“回避“牌晃得人睁不开眼。
卫国公文军率众立于瓮城外,身着玄色蟒袍,腰跨玉带。蟒袍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官服之列,而是对于内使监宦官、宰辅之辈蒙恩特赏的赐服。款式:齐肩圆领,大襟(右衽),阔袖(带水袖),袍长及足,袖裉下有摆衩子:周身以金或银线及彩色绒线刺绣艺术纹样。
他身侧门前的石兽被烈日晒得发烫,青砖缝里早间泼的井水已将地缝填了个平。
“启禀主公,太子銮驾已到三里亭。”夜不收青龙单膝点地,右臂抱拳抵住了左肩,行礼道。
闻言,文军笑了笑“嗯,退下吧。”说罢,他便看了看一旁精神萎靡的文炽。
文炽看着文军的目光,连忙伸手扶正了自己的腰带,八宝金丝绦垂下的东珠晃成虚影。是的,初来乍到的他,依旧是在晚上睡不着,夜深了无聊想找人说说话时,突然又带着那个世界的成见,总觉得这个时间段打扰别人不是很好。
“唉,苏轼苏大人!我可算是懂您的感觉了!可是,我的张怀民在何处呢?”
元狩三年秋十月十三。
卫阳城九门遍插赤底玄龙旗,七十二坊市皆悬彩绸。朱雀大道以细盐铺地,直从十里外接官亭绵延至镇北楼下。卫州都指挥使郑河立于东阙门左首,玄甲外罩着猩红锦缎斗篷,胸前护心镜正映出天际滚滚黄尘——太子车驾前的明黄色幢幡,已如彤云压城而来。
“奏乐!“
礼炮三响后,郑河横刀大喝。瓮城垛口处三十六面铜钹应声齐鸣,声浪惊起城外栖鸟。三丈宽的暗红色城门徐徐洞开,门轴上月前新铸的虎头吞金环在曙色下腾起流焰。乐明台的手指微微发颤,这位素以冷峻著称的提刑按察使,此刻竟觉脚下青砖都在随礼乐震颤。
城外官道上,太子张钦安扶轼而立。赤舄踏着沉香辇板上未化的晨霜,九旒冕垂下的玉藻随车驾轻摇。他能看见卫阳城头新漆的垛口,那些尚未干透的朱砂混着铁屑流淌,宛若未愈的伤口在城墙上蜿蜒。
“报——“
虎贲卫千户的令旗在百步外卷起黄沙。张钦安屈指叩响厢壁,太常寺赞引官立时展帛长诵:“储君临境,文武跪迎。华辇净道,诸灵退避。“七十二声净鞭裂空,抽碎了北疆凛冽的晨风。
文军按剑立于城门正中,睨着跪伏两厢的北境文武。平霞凤冠上的翟鸟金钗正巧刺入他余光——那衔珠凤喙已缺了半颗东珠,与八年前她夜闯齐军大营归来时一般无二。他忽然想起那日平霞割下的敌将首级,也是这般在金盘里低垂着。
“臣卫国公文军,率卫州三司拜迎太子殿下。“文军抱拳行军礼时,玄铁护腕与胸甲相撞的碎响惊起了郑河额角的冷汗。按制,国公级别的勋爵见太子应当作揖,可文军腰间的盘螭玉带仍挺直如战旗。
张钦安搭着内侍的手背缓步下辇,锦貂缘边的玄色衮服扫过文军战靴。他注视着这位北境统帅眼底未褪的血丝,忽而忆起东宫案头那封沾着秦肴山尘土的密报:“炽儿归来前夜...“
“卫国公克敌复地,扬我大燕国威,还是快快免礼吧。“太子温声如春溪化冻,却在掠过乐明台时骤然凝冰:“乐大人,前些日子你派人来本宫处递弹劾卫国公的折子,被本宫逐了出去,想必您不会放过如今此般的好机会吧,你袖中弹劾卫国公僭越的折子,是要本宫再扔一遍,还是您亲自焚?“
杨欢猛扯同僚袍袖,布政使的犀角笏板险些跌落尘埃。乐明台颧骨上的旧疤抽了抽,最终将怀中奏本投入身侧火盆,火焰毫不客气地吞噬着白纸上那些贪婪的文字。
巳时正,镇北楼前筑起九丈高台。七十二名执戟武士分立八方,戟尖赤旒与台下朱幡遥相辉映。司礼监大珰捧出镂金木匣时,朝阳正攀上承露盘顶端的青铜矛尖,碎作万点金砂洒在丹陛玉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张钦安展开蟠龙圣旨的刹那,北风乍起。平霞翟衣上的金线孔雀忽绽华彩,随她俯身叩拜的姿势在阳光下流淌成河。文炽跪于东阶第三级,听见身后杨欢倒抽冷气——那明黄卷轴竟足有三尺长,字字皆为朱砂混着金粉誊就。
“...兹授文军卫王之爵,赐丹书铁券,永镇北疆。尔妻平霞,淑慎性成,柔嘉维则,今册卫王妃,授九翚四凤冠...“
当太子念至“加食邑一万户“时,郑河的膝甲已嵌入青砖半寸。他偷眼望向西侧观礼的浙东系官员,那些素日趾高气扬的面孔此刻犹如泼了靛青,倒与乐明台笏板上新裂的云纹相映成趣。
食邑一万户,什么概念?
燕朝皇帝的儿子封亲王,封号是两个字的,亲王嫡长子世袭亲王,其他儿子封郡王,一并是两个字封号。与皇帝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被封王,也就是所说的异姓王,前朝初年的大功臣有被封异姓王的,比如南山王种达,汝阳王张东,都是追封,而且都是两个字的,都是郡王,儿子也没有世袭王位。以上种种,那都食邑八千户而已,这一万户,要放在礼部那些腐朽的嘴里,高低来一个“不合礼制”。
亲王:皇嫡长子立为太子,皇帝诸子年十岁立为亲王,有封地,故又称藩王,亲王的正式名称为王,其封地称国,王玺称“某国之宝”,二十岁就藩。
在文炽的记忆中,大燕这套勋爵制,跟前世自己学过的所谓分封倒是极其相似!
郡王:亲王嫡长子年十岁立王世子,长孙立为世孙;亲王诸子年十岁,则封为郡王;
镇国将军:郡王嫡长子为郡王长子;嫡长孙则授长孙;郡王诸子则授镇国将军;
辅国将军:镇国将军长子袭位镇国将军,诸子为辅国将军;
奉国将军;辅国将军长子袭位辅国将军,诸子为奉国将军;
镇国中尉;奉国将军长子袭位奉国将军,诸子为镇国中尉;
辅国中尉;镇国中尉长子袭位镇国中尉,诸子为辅国中尉;
奉国中尉,辅国中尉长子袭位辅国中尉,诸子为奉国中尉。
如此一看,封了一个王,倒是真给子孙后代谋了不少福利,至少是福荫六代。啧啧啧,还好文炽是个独生子女,往后应该没有像他之前看过的电视剧般那么抽象的“九子夺嫡”之类的场面,倒底是省下了好多力气。
“爱你,老妈!”文炽暗暗道。
礼部尚书捧来的七旒冕冠镶着鸽卵大的海珠,文军却将双手按在诏书上:“臣请殿下稍候。“就在满场骇然中,他取下腰间鎏金虎符,置于案前,“北境十万儿郎,当共沐皇恩。“
张钦安瞳中精芒骤现。只见院门轰然洞开,三百靖卫军玄甲兵鱼贯而出,枪缨上的霜华尚未消融。为首参将擎着破损的“文“字帅旗,旗面百孔千疮间隐约可见暗红血迹。
“将士卸甲——“礼官变调的嗓音响彻云霄。文炽霍然抬头,正撞见父亲眼中决然。当虎贲卫将金蟒朝服捧至文军身前时,这位新晋卫王竟就如此站着,不知在想何事。
周围一片寂然,没有人敢去打扰这样的一个场面。
平霞忽将紫铜酒爵高举过顶:“卫州军民,共饮此杯!“此言一出,在场的将士的甲胄撞击声震落檐上残雪,城下百姓的陶碗与巡防司的杯杯箸齐举,浊酒与琼浆混着边塞风沙,共祭北疆三十载英灵。
申时三刻,镇北楼宴启。
太子持金箸击盏而歌,忽将佩玉掷于文炽案前:“卫王世子可知这是何物?“莹润羊脂玉上镌着两行小楷——“愿逐塞上雪,白头映齐钩“,正是当年太傅为东宫伴读们题写的出师诗。
文炽的银箸突然斜飞而出,箸尖点地时竟显出幅水墨河山。
随行而来的高德拊掌大笑:“世子这一掷,可比三年前投壶绝杀北齐质子那招更妙。“乐明台面色铁青地看着竹箸在他珍逾性命的澄泥砚上刮出深痕,刚要启唇却见平霞转来秋水似的一瞥。
戌时宴散,文炽在角楼寻见独酌的太子。张钦安将半块丹书铁券递来时,檐角的青铜铎正送出卫阳城第九声暮鼓。“文卿可知这铁券缺角何意?“月光掠过阴刻的“卿恕九死“,最终停在券面那道崭新剑痕。
“你少来,在这儿装深沉。”本想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文炽,终究没逃出现代人的思维。他还是理了理思路,说出了符合自己人设的话。
“陛下是要卫王府永世记住...“文炽话音未落,忽见太子指尖朱砂殷红——分明是在摩挲过铁券刃口后染的血迹。承露盘下的暗影里,平霞缀着东珠的裙裾正拂过文军跪接的金册,册尾处“永不相疑“四字竟用北境阵亡将士的鲜血勾勒。
“臣还有事,且先告退了。”文炽作揖,转身离开了此处。
绮罗隐在仪门西侧的抄手游廊,透过芭蕉叶间隙望见十名玄甲力士搭起云梯。金丝楠木匾额落下的瞬间,国公府百年积淀的松烟墨香忽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御赐匾额散发的紫檀冷香。
夜风潜入垂花门时,太子正将赤金螭钮印信置于文军掌中。他指尖堪堪触到对方掌心剑茧的刹那,檐角惊鸟铃骤响,二十四个方向的更漏同时报时,恰掩住三进院传来的瓦片碎裂声。
五名夜不收踏着《破阵乐》鼓点掠过庑房,绣春刀挑落的青瓦在假山前碎成齑粉。翼火蛇宋柚用鹿皮靴碾过粉末间的金屑,冷笑道:“南边偷香丸的耗子,怎么改啃瓦片了?”
亥时三刻,新开封的秋露白淌过琉璃盏。文炽在自己院内摩挲着盏底阴刻的“御”字,忽听得丝竹声里掺进声筝鸣。十六扇紫檀屏风后转出抱阮少女,金线密绣的合欢花纹随莲步蔓延,似要将前院未除净的旧匾残红尽数绞碎。
文炽举盏敬向东南,见西花厅飞檐上垂落半片玄色袍角。宁远倒挂在斗拱间抛接核桃,接住时指尖微动,破开的果壳露出张浸油的薄绢。上书“江南十二仓”的蝇头小楷遇酒气显形,正是高德白日塞在缠丝玛瑙杯座下的秘函。
子夜梆子敲响时,绮罗捧着醒酒汤踏过满地蟾光。新匾上“卫王府”的金漆映着游廊宫灯,在她素白襦裙上拖出长长的影,恰似文炽腰间玉佩上盘踞的螭龙突然活了,游过十载光阴要来舔舐往事的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