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门上的红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曾敏的视网膜。她蜷在冰冷的塑料长椅上,身体冻得麻木,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沉沉浮浮。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玻璃,冰花又厚了一层,窗外路灯下那个沉默的身影,也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水洇开的炭笔画。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寂静吞噬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死寂的凝重。
曾敏茫然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两道裹挟着室外寒气的身影正快步走来。前面的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围着厚厚的围巾,露出的眉眼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神却异常锐利明亮,手里还拎着两个印着某高端生鲜超市LOGO的巨大保温袋。是刘源。
而他身后半步,紧紧跟着的,是夏冰。
夏冰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帽子边缘的绒毛衬得她脸颊有些苍白。她的变化很大。曾经像一团火一样明亮雀跃的眉眼,沉淀下一种经历过淬炼后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在骨子里的哀伤底色。但此刻,那双眼睛正焦急地搜寻着,在看到长椅上蜷缩成一团的曾敏时,瞳孔猛地一缩,所有的沉静瞬间被巨大的心疼取代。
“敏敏!”夏冰低呼一声,几乎是扑了过来,在曾敏身边蹲下,冰凉的手指立刻覆上她同样冰凉的脸颊,“天啊…怎么冻成这样?阿姨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微喘和浓浓的担忧。
曾敏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挚友,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心疼,连日来强撑的堤坝瞬间崩塌。她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猛地扑进夏冰怀里,压抑的呜咽声再次爆发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夏冰…我妈…我妈她…”
“不怕不怕,我们来了!来了!”夏冰紧紧抱住她,用力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眼眶却也迅速红了。她抬起头,看向刘源,眼神里带着求助和催促。
刘源已经放下保温袋,大步走到护士站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和久经商场的干练:“您好,我们是曾敏女士的朋友。病人沈玉梅女士的家属。请问现在情况如何?我们能做些什么?”
值班护士被他的气势慑了一下,又看了看他递过去的证件(显然不是普通证件),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病人还在ICU观察,高烧未退,电解质紊乱严重,有急性肾损伤风险。现在主要是维持生命体征,抗感染,纠正内环境…家属需要耐心等待,医生会随时沟通。”
刘源眉头紧锁,迅速消化着信息,又问:“现在有办法进去看看吗?或者有什么急需的药品、设备?我们这边可以协调资源。”
“暂时不行,ICU有严格规定。药品设备医院会保障…”护士有些为难。
“理解。”刘源点点头,不再强求,转而问道,“家属守在这里不是办法,尤其是曾敏,她看起来状态很不好。附近有没有条件好一点的休息室?或者,我们给她送点热食热水进来?”
在他的强势沟通和某种无形的“资源”加持下,护士很快安排了一间离ICU不远的、带沙发的医生休息室暂时给曾敏休息,甚至破例允许他们带来的热食送进去。
刘源转身走回长椅,动作利落地打开其中一个保温袋。里面根本不是普通食物,而是分装好的、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鸡汤小馄饨,以及几个密封好的、装着热牛奶和参茶的保温杯。食物的香气瞬间驱散了走廊里冰冷的消毒水味。
“敏敏,先吃点热的。”刘源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把一碗馄饨和一杯热牛奶塞到曾敏手里,“人是铁饭是钢,你得撑着。阿姨那边,有情况护士会立刻通知我们。”
曾敏捧着温热的碗,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冻僵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看着刘源,这个曾经咋咋呼呼、精力旺盛的老乡,如今眉眼间沉淀着精明干练和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他真的是他们这群人里“最先富起来”的那个,而这财富带来的,不仅仅是优越的生活,更是在关键时刻解决实际问题的强大能力。
“刘源…夏冰…”曾敏的声音哽咽,“你们…你们怎么来了?现在疫情…还有…夏冰你不是在深城…”
“江城封控政策刚调整,我们拿到合规的通行和探视许可就立刻赶最早的航班回来了。”夏冰握着她的手,眼神温柔而坚定,“刘源路子野,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听说阿姨情况不好,急得不行,动用了他能用的所有关系才搞到名额。至于我…”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带着释然和一点点哀伤的笑容,“深城那边的工作,我交接好了。以后…就回江城了。”
曾敏愣住了。回江城?夏冰当初离开时,是那么决绝地奔向她的设计梦想和没有那个人阴影的新天地。
夏冰似乎看穿了她的疑问,目光有一瞬间的飘远,像是穿过了遥远的时光,落在一个再也无法触及的身影上。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那个位置,在我心里,会一直留着。但刘源…”她侧过头,看向正忙着给曾敏剥鸡蛋的刘源,眼神里是历经沧桑后的温柔和笃定,“他用了好多年,捂热了我心外面那层冰壳。让我知道,心里空着一个位置,也不妨碍把其他地方都填满。”
她转回头,看着曾敏,用力握紧了她的手:“所以敏敏,别怕。空着的位置,就让它空着。但该满的杯子,我们得把它斟满。”她的目光落在曾敏手里的鸡汤馄饨上,带着鼓励。
曾敏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热气腾腾的汤碗里。夏冰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个沉重的锁。是啊,母亲病榻前那句“妈妈老了”带来的愧疚和无力感,何尝不是她心里一个空着的位置?但这位置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她不能再去拥抱其他的温暖和可能。
她低下头,大口地吃着馄饨。温热的汤水顺着食道滑下,一点点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刘源剥好的鸡蛋递过来,她接住,默默地吃着。食物的热量和朋友的体温,让她僵硬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活过来的迹象。
刘源看曾敏情绪稍微稳定,便起身走到窗边,拿出手机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曾敏还是能听到“专家”、“会诊”、“肾内科”、“设备”等字眼。他在动用他所有的人脉和资源,为母亲争取哪怕多一丝的希望。
夏冰则一直陪在曾敏身边,握着她的手,低声说着些安慰的话,或者只是沉默地陪伴。
时间在焦虑和温暖的交织中缓缓流逝。
凌晨时分,曾敏靠在夏冰肩上,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夏冰轻轻拍着她,目光却透过休息室虚掩的门,望向ICU那扇依旧亮着红灯的门。她的眼神平静而悠远,像是在看眼前的危机,又像是在回望自己生命里那段无法愈合的伤痕和最终接纳的释然。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护士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曾女士?病人体温开始下降了!39度!意识也有恢复的迹象!医生说是个好兆头!”
“真的?!”曾敏猛地惊醒,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
她冲出休息室,扑到ICU门口,心脏狂跳着,隔着玻璃死死盯着里面。虽然依旧看不清具体情形,但那盏刺眼的红灯,似乎也不再那么灼人了。
夏冰和刘源也跟了出来,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
曾敏下意识地扭头,再次看向走廊尽头那扇蒙着冰花的窗户。窗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路灯的光晕依旧昏黄。
街道对面,公交站牌旁,那个落满雪花的高大身影,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像一座沉默的灯塔,穿透风雪和冰花,无声地守望着这一方小小的、充满悲欢的港湾。
曾敏的视线模糊了。窗内,是朋友带来的热汤暖语和母亲病情好转的曙光。窗外,是风雪中沉默却固执的守望。
她抬起手,隔着冰冷的玻璃,对着窗外那个模糊的身影,轻轻地、轻轻地挥了挥。
然后,她转过身,紧紧拥抱住身边的夏冰和刘源。眼泪汹涌,却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混杂着希望、感激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依靠”的暖流。
心里那个为母亲担忧而空出的位置,依然存在。
但此刻手中捧着的、盛满友情和无声守望的杯子,是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