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花箱子
半夜里,玉红早就从东屋起来,给麦子淌了两三个时辰的水了,回来时,发现西屋窗口里还隐约透出一点儿猩红的光,西屋里婆婆醒着,是婆婆拿着公爹的那一节羊腿骨头做成的老烟枪在抽。公爹去世第二年,婆婆就有了吸烟的习惯。
洪广营村庄的夜晚安静得有些荒凉,一切似乎进入梦境之中,只有毗邻在老宅子墙东渠沟的腰澴洞里的水,还不停地哗啦哗啦地向双庙村流着,贾家高台子旁边,耸立的那个被岁月雕刻和村民们取土后,形成的泥菩萨似的残缺不全的半截城墙,正站在半空中,注视着这个荒凉而静谧的小村庄。
玉红没了睡意,干脆,从被窝翻起来,把自己的被子叠好,枕头放好,从坑上悄悄溜下来,到西边钥匙头的房子(兼做厨房),想帮婆婆一起择菜,做早饭。她知道,婆婆这个时候是睡不着觉的,正在过着烟瘾。
玉红,“你淌了一夜水,不好好睡觉,大清早的,跑过来干啥?”
玉红看到婆婆披着衣服在炕上坐了起来,放下还发烫的羊骨头烟枪,从她心爱的花箱子里拿出两个香蕉,递到自己的手里说:“玉红,这是马家湾子你大舅的儿子建仁昨天来看我时送的,给你吃吧。”
“走!玉红,今天,我们娘儿俩给自留地的麦子薅草去,一边薅草,一边把妈这几十年肚子里的委屈和苦水给你倒一倒。”玉红笑着点点头:是啊,我早就想听妈小时候的事。玉红像小学生忽然听到老师答应给她讲她一直梦寐以求,迫切想听的神话故事一样,令她惬意和惊喜。
小花狗也摇着尾巴,高高兴兴地随着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拿着薅草时屁股底下垫的拉拉布的玉红和婆婆,来到了麦苗上正闪烁着晶莹露水的自留地。
在老营子东边自留地,玉红一边薅草,一边听着婆婆的故事……
说来婆婆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婆婆是8岁从马家湾子被卖给习岗镇的五保户季家老两口的。
婆婆娘家爹姓马,在满洞桥下的马家湾子住,当时,马家土堡立木房,豪华气派,婆婆爹是个老秀才,到死都喜欢看书写毛笔字,每年春节,都给左邻右舍写春联婚联,光油饼麻花就挣一大缸;可是,到了淡季,他又变成了赌徒,大烟鬼,钱输光了,烟瘾折磨着他,于是,他哄着8岁的婆婆秀英去转亲戚,就把婆婆秀英卖给了习岗镇无儿无女的季家老两口,婆婆离开了亲娘,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于是,天天哭着要见娘,娘也知道女儿被卖给了季家,就是没办法赎回家,娘天天哭天嚎地,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哭瞎了双眼:秀英,妈快不行了,你让我临死前见上一面吧!说良心话,当时的老季家爹对婆婆视为掌上明珠,像待亲生女儿一样,百依百顺,疼爱有加。但是,季家妈瞎着一只眼,一辈子没生养过孩子,婆婆怨恨季家妈不生孩子不知道肚子疼。婆婆在她手里没少遭罪,每天早晨把早饭给季家老两口做好,茶水泡好,等老两口享用完,她再不紧不慢收掉。等季家爹出了门,家里再没有别的什么亲戚和外人进门的时候,婆婆心里就发怵,季家妈吼道:过来!裹臭脚。季家妈声音很大,婆婆赶忙怯怯地把小脚伸给季家妈拿捏捆绑,季家妈使出很大的力气把婆婆五只小脚指头全都握在脚心里,然后用绷带捆绑,里三层外三层地一边捏一边绑裹,一阵阵钻心的疼,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妈——,季家妈骂道:妈什么妈?你没听老人是怎么说的:大脚是爹妈惯的,小脚是眼泪换的。你不裹脚,将来你还嫁人不嫁?你还想让我们养活你一辈子吗?连你的亲生爹都不要你,不肯养活你!把你换成了大烟抽掉!
“妈——”
喊妈的时候,婆婆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已经忘记了疼,她心里明白,自己的小脚交给了季家妈早就由不得自己了,但婆婆心里只有那个马家湾子的妈,她嘴里喊着的也是马家湾子的妈,心里疼的也是马家湾子的妈。季家妈把婆婆的小脚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后,婆婆就不会走路了,季家妈就拧着婆婆的耳朵,拉到驴磨面的磨坊里,让婆婆绕着磨道跑三圈,婆婆怯怯地咬着牙齿,眼泪汪汪地往前跑着,婆婆脚疼,跑不动,很慢,但还要趔趄着往前跑,季家妈拿起磨道里打驴的鞭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朝着婆婆狠狠地抽着,婆婆依旧怯怯地咬着牙齿,流着眼泪在磨道里跑着。一个时辰下来,婆婆的小脚火烧火燎的。不知什么时候,磨坊门口立着与婆婆年龄相仿的两个小女孩,左胳膊挽着铲猪草的大筐,右手握着个大铲子:原来是土邻土居的菊菊、花花在等婆婆铲猪草。
婆婆、菊菊、花花三个小女孩都是童养媳,都裹了小脚,一起左胳膊挽着铲猪草的大筐,右手握着大铲子,一边说着伤心的话一边向尹渠梢走着去铲猪草。狠心的妈妈每天给她们布置三大筐猪草的任务,少一筐不准回家吃饭。
婆婆、菊菊、花花这是铲第三筐猪草了,她们这一趟来得太累太艰辛太痛苦了,她们三个小女孩实在走不动了,一到尹渠梢,她们三个人就抱头痛哭:脚疼!脚疼!脚疼!
一时尹渠梢成了她们三个人的泪井!
她们太痛苦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松开火烧火燎的裹脚,看看自己的小脚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红肿,水泡,脚骨变形,成了窝窝头。
呜——呜——呜——
疼——疼——疼——
呜——呜——呜——
缠开——缠开——缠开——
舒服——舒服——舒服——
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过了多久,哭也哭够了,笑也笑够了,光着小脚,很快铲够了第三筐猪草,可是,缠开的裹脚,却怎么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无法裹好,她们流着泪问对方:这可怎么办?这下可闯了大祸了。
果不其然,开晚饭时,三个女孩的家里,一阵阵皮开肉绽,传来了揪心揪肺的哭声,她们的小屁股又倒了大霉。
婆婆还清楚地记得,小叔叔小栓子昨天在季家爹耳朵旁,说着什么悄悄话,看样子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婆婆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但她看出季家爹很沉重地嗯着答应着什么,小栓子的脸上也挂满了沮丧和无奈的表情。婆婆晚上被季家爹悄悄叫到一个地方,好像不让季家妈知道:秀英,明天,是习岗的集,爹带你去逛逛集,给你买一身好衣服,顺便看看你马家姨妈。
记得半年前,季家爹也是这么告诉8岁的婆婆的,但是,今天,却是今非昔比了。
婆婆久违地哭骂着:我不吗!我现在就去见我马家的亲妈,呜呜呜……什么马家姨妈,那是我亲妈!你们都是一帮骗子!呜呜呜……
玉红看到,太阳老高老高了,洪广营牛家老宅子西边的老井紧挨着贾家高台子,高台子旁边田地里的庄稼也没了露水,这时,婆婆告诉自己:先回家和面,让面醒一醒,还有两趟,高台子旁边的麦子就薅完了。小花狗真像个喜新厌旧没耐心的白脸公子哥,随着自己也一起回去了。不久,玉红和好了面,出门捡柴火时,她吆喝着婆婆回来歇歇,婆婆嘴上答应着,但是,还在忙着手里的活儿;玉红把锅里的水填满了,在锅灶前烧着柴火;婆婆回来了,接过玉红手中的柴火,把灶膛里的火烧得红红旺旺,玉红擀着面。不一会儿,早饭做好了,玉红和婆婆匆匆忙忙地胡乱地扒了一碗饭吃了,这时,圈里的两个肉猪肚子饿了,正在向它的主人嗷嗷地大声吼着,婆婆听得心烦,让玉红洗锅,自己又去渠东老鼠坑老四家的田里,捡了一大筐猪草提回了家,扔给了圈里的两头肉猪,这才听不到叫唤声了。玉红深深地知道婆婆是个闲不住的人。
季家爹心肠真好,他对婆婆说:爹知道,秀英想马家妈了,爹这就带你去。
“站住!你们爷儿俩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秀英想去见她马家那个瞎妈我不反对,只允许半个时辰,否则吗,你们爷俩谁也甭去!”
“妈——,我去洗脸,和爹现在就去 !”
“站住!你难道忘了裹完臭脚还要梳毛头了吗?”
婆婆知道,旧的惩罚过去了,新的惩罚又要来了。季家妈一辈子不生育,她嫉妒天底下所有生孩子的女人,婆婆要去见亲生母亲,如同有人拿针戳季家妈的心,她嘴上不说,心里较着劲儿呐。给婆婆梳头时,那股狠劲儿就带了出来:季家妈左手抓住婆婆的长头发梢,右手用篦子梳子从头顶上刮到左手那把头发梢上,每梳一次,向婆婆头皮上吐一次白唾沫,就这样,从婆婆头皮上撒着恶气:一吐,一梳,一搡,一骂:你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谁是你亲妈?谁成天给你管吃管住?是我——,我才是你亲妈!你把形势看清楚,小东西!看你哭得像个林妹妹,好像我虐待了你。
婆婆流着泪,把疼和泪咽到肚子里。但她心里高兴着呢!泪虽然噙在眼眶眶里,脸上却有了一片春意了。
她心想:这个时候,自己念不起书,就得学本领了,不然,这个老恶婆非把自己活活整死不可!婆婆开始偷偷地学做鞋子了:把别人的鞋样剪下了,悄悄打糨糊,做鞋底,纳鞋底、做鞋帮;还悄悄地学做馍馍,炸油饼,做饺子,做面筋,做肉菜肉饭,后来做衣服做裤子,棉的单的样样都会,冬天缝被子,做棉袄棉裤……
季家爹牵着婆婆的小手,回马家湾子去见亲妈,婆婆别提多开心,一块多日积压在心坎儿上的石头掀翻了,虽然有个多余的季家妈也跟着,但是,她还是像从笼中放飞的小鸟一样,一路上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有说有笑,还时不时地为季家爹唱着本地的薅草童谣:
洪广营的婆婆马家寨的嫂你唱歌谣我薅草
糊涂老糊涂老神像全由人工造一把香灰当药料怎能把病来医好……
马家湾子就在唐来渠满洞桥脚下,马家寨西边,很凄凉,像个久经沧桑的世纪老人,默默地注视着这里马氏家族烟火人家发生的一切。婆婆老远就看到许多马家姨妈婶子围在她从小玩的马家大院里,好像还有人哭着,还有人大声道:秀英妈太可怜了,都是想秀英这娃才落下的病。婆婆看看季家爹的脸上,也有一种不祥的神色。看来,季家爹早就知道了什么,只是瞒着婆婆,一路上还逗着婆婆开心。季家妈在半路上就告诉婆婆,去见到马家瞎婆时,不准喊妈,只准叫姨妈,不然等回来拧婆婆的肉!
马家妈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早就带信让婆婆秀英来见她最后一面,但是婆婆身不由己,季家妈看得太紧,连今天也不放过。
只有一口气的亲娘,见到婆婆,突然,像抓住了一根救命草一样,紧紧地握着婆婆的小手埋怨道:秀英啊!你昨天咋不来看妈呀?昨天要来多好啊,非要今天来,我只有这一口气了,见不到妈的心头肉,妈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睛……婆婆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亲妈,双眼噙满了泪,在晶莹的泪光之中,看着每天千呼万呼她名字的母亲,哽咽着,哽咽着……婆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婆婆的亲妈气若游丝,费了很长时间,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完。
然后,她把婆婆支开,让季家妈过来,有几句放心不下的话要对她说。
婆婆回家时,完全变成了一个泪人啊。她万万没有想到,离开马家妈才半年,马家妈就瘦得不成样子了,眼眶塌陷了许多,两个大眼圈像两个黑洞洞,脸色蜡黄干枯,双手像风干了的枯树枝,无力地轻轻地摸着婆婆满是泪水的小脸蛋,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睛是干枯的,瘪干塌陷,却没有一滴泪,像口枯井。
婆婆回到季家的第二天,马家妈就咽了气。
“爹,我马家妈临走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你不说,我就不给你挠痒痒。”
“真的没说什么。”
“你不说,是吧?”
“哎哟——,疼死我了,这死丫头,你手轻一点儿,哎哟——我说 ,我说还不行吗,别挠了。”
“早说,不就对了 !”
“好好好,秀英,你听我说。”
其实,婆婆那天见马家妈最后一眼时,是留有临终遗言的。原来,马家妈出嫁时,娘家有一个漂亮的花箱子,作为嫁妆送给了马家妈,现在,马家妈眼看自己快不行了,又把这个花箱子交给了季家妈,马家妈对季家妈千叮咛万嘱咐,等婆婆秀英出嫁的那一天,就把这个用几碗黄豆换来的花箱子当嫁妆送过去。
婆婆说:她出嫁时,季家妈果然就把那个花箱子送给了她。花箱子很漂亮,高有一尺多,宽有二尺,门是活的,可以卸下来取箱子里的东西。箱子是用黄花梨做的,门子是个长方形,图案是个匾画,花边是鸳鸯蝴蝶图案,双道,是个手艺老道的油漆师傅做的画:喜鹊闹梅,梅花鲜艳绽放,连喜鹊毛色也有了喜气,正蹲在梅枝上叽叽喳喳叫得欢呢!下面有小河,小河两岸有葱茏的树木和插禾的农夫,小河里有鱼,岸上有芦苇,有小草,有小鸟在花草之中嬉戏追逐呢喃啁啾着,不远处有一片桃花林,桃花林幽深之处隐隐约约藏着一对情人……箱子内壁,用蝇头小楷,在六壁木板上,写满了家族的家世和家谱……
婆婆说:听公公爹在世时告诉她,牛家奶奶活着的时候,三天两头就领着公公牛小宽,公公的妹妹徐牛氏和弟弟牛小山去双庙村,去找一个长着一脸麻点点的大妈家去蹭饭吃,老远就听到麻大妈在骂道:“又把他们领来吃我们啊!”骂归骂,起初麻大妈还是发了慈悲,舀了几碗饭给奶奶和孩子们吃的。可是,天长地久,去得勤了,麻大妈就开始厌烦了起来,脸色也不好看,声音也不好听了,三四个人来了,只给一碗能照着人影儿的亮堂堂的有三根面条的饭,奶奶舍不得自己吃,就用嘴吹一吹,喂了大儿子,再喂了二儿子,最后喂了小丫头……最后一次去,麻大妈正在磨道里磨炒面,拉磨的驴虽然蒙着双眼,但还是懒惰不好好拉磨,几分钟就偷一次嘴吃炒面,奶奶正拉着三个孩子立在磨坊门口,麻大妈一手端着簸箕,一手拿着笤帚,用笤帚在磨沿上扫了几下剩有笤帚缨子并掺和土灰的炒面倒在窗台上的一只破碗里,骂道:端走!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来瓜分我们了!当麻大妈看着奶奶端着那半个破碗含有笤帚缨子和土灰的炒面低眉顺眼,悻悻地拉着三个孩子走出磨坊时,麻大妈用手中笤帚狠狠地抽打着正在偷嘴拉磨的驴屁股:我让你吃!你个懒草驴,连你都不够吃,还下了一大堆驴崽子来瓜分我们!你个懒驴、偷嘴驴,吃软饭的东西,我让你再来吃,没皮没臊的货,连几个小驴驹也快跟着老草驴学坏了,不怕娘母子来,就怕娘母子带着一帮狼娃子来!
“呸!好一个狠心恶毒的麻婊子!”后来,只要有人一提麻大妈,公公爹就这样愤愤地骂着。
一路上,三个孩子端着含有笤帚缨子和土灰的炒面破碗,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炒面,一边喀着难受的嗓子回家,奶奶是走一路哭一路,才回到了自己的家。
公公的妈从麻大妈家回来,再没有去过麻大妈的家,家里,只要有吃有喝的,她统统省给了三个孩子,直到把奶奶饿倒离开人世为止。奶奶离开人世时才32岁,那时我公公爹才9岁。
在双庙村,有一个叫司万岁的大地主收留了9岁的公公,并且,让他当了长工,混一口饭吃。公公在姓司的大地主家天天放牛,回家不是割一大背子青草,就是捡一大背子柴火,十几岁就是一个大劳力了,能给司地主割麦子,用柳条荆条编筐,编簸箕,编鱼篓子,会筛选麦子,会铡草,编背斗、编鱼筐、打占子(用案板似的大土坯砌成的盛粮食用的小型粮仓),编屯子(用芨芨草或柳条编织成,状如大衣柜似的盛粮食用的小型粮仓),制作猎枪捕杀野兔,野鸭;学会用尼龙绳织各种各样的渔网、还会拔火罐儿扎火针给家畜家禽看病,后来学会了给老六奶奶扎针拔火罐儿驱寒治感冒……由于公公一身好本领,人缘也好,司地主家中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好。有一次,司地主去习岗集上买农具准备麦收,恰巧碰到了婆婆的季家爹,不知怎么闲聊着,就说成了这门亲事。那年婆婆16岁,公公20岁。结婚时,不是在公公家,而是在司地主家给公公的一小间土房子里。婆婆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季家爹和季家妈抱着装有油饼麻花的花箱子过来的……
婆婆看着花箱子,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她在晶莹的泪光中似乎又一次看到了马家妈拉着她的小手,对她深情地微笑着,诉说着什么!
季家爹递给她一个花边小手帕,擦着婆婆脸上的泪蛋蛋,安慰着什么。婆婆当时就不明白,天天盼着她去嫁人的季家爹,那天为什么几次背过身去擦着眼泪?而季家妈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和姓司的地主婆打情骂俏呢?
婆婆结婚的第二天,是习岗的傻舅舅骑着毛驴到司地主家来接婆婆回娘家过门的。婆婆骑在毛驴上,没走几步,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突然,看到公公正匆匆忙忙地抱着刚结婚的大花被子往司地主家门走着。婆婆感到很蹊跷。
等婆婆从习岗季家返回到刚结婚的土房子时,早已日落西山红霞飞了。晚上,她发现家里除了马家妈给她留下的那个枣红色的花箱子以外,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公公太可怜太穷了,原来,连一床结婚的新被子都没有,还是临时向司地主家借的呀!牛小宽呀牛小宽,原来连你的铺铺盖盖也不宽裕呀!
数九寒天,婆婆刚刚结婚第二天就要睡在一个光秃秃的土炕上。土炕上只铺着一张烧了几个大窟窿的席子,婆婆嘤嘤地哭着,公公怯怯地跨在炕沿上无奈地盯着土炕发呆,这时,有人敲门,婆婆赶忙去开门,是姓司的地主婆:这是我家掌柜的万岁心疼牛小宽,把自己过冬的大衣赏赐给你们小两口的,先凑合着盖吧!
这时,双庙村放羊的傻老深正赶着一群羊经过,他用歌谣唱道:
洪广营的婆婆马家寨的嫂你唱歌谣我薅草
旧社会呀真黑暗
马匪统治的苦难咽
小伙子结婚没衣服穿
新娘没被子臊红了脸……
吃口生瓜强比喝冷水娶个丑婆姨强比孤鬼
穿上烂裤子强比光腿
送个破大衣强比眼泪
……
婆婆嘤嘤地哭着。一个补了许多补丁的破旧的大棉衣,扔在了光球毛杆子的土炕上。到了晚上,盖了上头没下头,盖了下头没上头,脚上被席子皮扎破了几次,流了血。煤油灯昏暗地照着这一对被寒冷折磨得无法入睡的新婚夫妇的身上。
又一个晚上来临了,婆婆把烂席子撤掉,把事先在盐碱地里长的绿盐蒿草用筐子铲回家,在炕上刷着,刷着刷着,炕上的土灰不见了,土炕变成了绿盐蒿草染成的绿色炕毯,似漆似毯,把土炕烧热,躺在上面舒坦了不少。
后来,公公被抓丁,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婆婆一个人忙活儿。再后来,生了几个孩子,婆婆又没有婆婆妈伺候她过月子,婆婆月子三天就下地,忙里忙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月子落下了手疼的病根儿。
婆婆和公公都很有志气,也很勤劳实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婆婆和公公就从司万岁家搬回了老家洪广营,不给司地主当牛做马当长工了,找来了堂兄堂弟盖上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子,日子过得越来越顺当。
玉红就这样一边在麦地里薅草,一边听婆婆讲故事。
小花狗在玉红身边,绕来绕去,欢快地摇着小尾巴,一会儿看到了花蝴蝶飞过,在麦田里就开始追逐玩耍,一会儿又翻跟头,像个活泼顽皮的小男孩。玉红和婆婆两个人屁股下面的拉拉布,也欢快地向前移动着。
玉红看到,婆婆手中的铲子一直没有停过,她用铲子捅着一沟一沟的麦子,像是几条蚯蚓在麦沟里快速蠕动着,婆婆脸上活泛了不少,油红似白的,但口气还是很冲的。
婆婆说:玉红啊,妈脾气也不好,和你一个锅里搅勺子这么多年,图个啥?不就图你平时不会耍嘴皮子,没什么坏心眼子,脾气好,对着妈的心思和脾气吗?妈和你过日子,心里踏实,放心,图个少生气,多几年的阳寿。想想那年分家时,我就来气,当时,没有一个儿子主动提出来要我,我很伤心啊!你知道,妈这一辈子,哪里都不想走,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妈为什么去呼鲁斯太你大哥牛喜家,还有你小姐兰花家住不了几天就想回家吗?老人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都80岁的人了,有今无明,吃饭吧唧嘴,晚上起夜又勤,换个地方水土不服,闹肚子。老来难,老来难,人过七十就没人喜欢待见你了,惹人讨厌。只有你最合妈的心思,错了,妈骂你一顿百事大吉,对了,妈冤枉你了一场,也无碍于大雅,有时候我心情不好,驴脾气上来,砸锅摔碗,日先人戳板筋骂你个唐三藏,你却蹑手蹑脚不敢出个大气悄悄地溜走了,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有时,我在想,就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也要顶你几句吧,何况又是媳妇。人吗,还挑她什么毛病?你就是挣个金山银山,天天打得黑色红瓤,出个败家子也没啥意思。而你呢,婆婆骂不还口,公公打不还手,这就是我老牛家老太婆前世修来的福气呀。50岁那一年,我患了重病,你公公爹蹲在门口大放悲声哭,说孙宝喜和夏玉文都是当地的老名医,给我把脉,又看了五官和舌苔,直摇头,说人已经不行了,该准备寿衣寿材什么的,现在就去抓紧时间准备吧。医生的话有时候真的不能听,小病说成大病,活活吓死病人的该有多少?我挺过了那一劫,这不又活了三十来年?我这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虽说儿多的母苦,但是,看到儿孙满堂,逢年过节时,他们都回来看我,热热闹闹的,我也知足了。如今,你大哥家里要什么有什么,几套楼房,又是国家干部,是你们这辈人中的领头羊,孝顺得很,对老牛家的帮助支持最大,大家心知肚明。牛荣呢,没文化,没多少钱,但人厚道仗义,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盖房子,老二都会去帮忙的。你,更没的说了:人老实胆小善良,有儿有女,也不错,就是后代娃娃书没读完,是一大缺陷。我这一辈子,是个睁眼瞎,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想上学上不成,那是旧社会造成的。老四腊九有文化,是个争气的儿子,自学考上了大学,当老师,四媳妇能干,有本事,养鸡,开荒地,开商店,样样不拉男人的后退,两个男娃娃都有出息,又很孝顺懂事,都考上了大学,虽然没有女娃娃,但是,老四两口子务正,人丁家业都旺着呢,老牛家后继有人啊!
小花狗在婆媳面前,依然绕来绕去,欢快地摇着小尾巴,撒着欢儿,打着滚儿,追逐着什么,全然不理会婆媳在唠叨着什么。
婆婆告诉媳妇:别小看那个“喜鹊闹梅”的花箱子,那可是我留给老牛家的传家宝,它可有来历呢!喜鹊是牛喜,梅是艳梅,我的大儿子,你的大女儿,俗话说得好:大儿子大孙子都是奶奶的命根子。你大哥的名字为什么叫牛喜,他可是你公公40岁才得的贵子,前两胎孩子都糟了,牛喜是三胎才占呀,那年月,算是我牛家的大喜。牛喜是我和你爹的心肝宝贝呀!玉红,我们把三胎才占的儿子牛喜视为掌上明珠,你公公每天晚上,抱着牛喜,点着煤油灯,睡觉前,逗着他乐,煤油灯的油耗干了,我们就把胡麻油点着,抱着牛喜满屋子的唱啊乐啊……后来,牛喜在家乡黄沙林场中学上学时,年年拿奖。后来由于家穷,供不起牛喜上学,老师上家门找了好几回,说,牛喜是上大学的料子,不上学太可惜了。可是,家里穷,没办法,只好留在家乡林场中学当会计,虽然牛喜盘算打得好,账目清楚,但是,听说“四清、运动”来了,我和你公公害怕牛喜与经济打交道会受到牵连,就让他报名参了军。哎,我这个眼睛就是想牛喜流泪落下的病根呀!自从牛喜参军走后,我成天以泪洗面,盼星星盼月亮,盼我的大儿子早早回到妈的身边来……大儿子,真是我的心尖肉呀!我睡不好,吃不好,天天唠叨催你公公去兰州看儿子。到底,你公公还是去了一趟兰州见到了儿子。你公公回来,见人就夸大儿子有出息,还当上了司务长。 几年后,牛喜从兰州部队复原,工作分配到一个叫呼鲁斯太的煤矿开汽车,由于提笔能写文,出口能成章,双手会打算盘,不久,就当上了汽车队队长,名气可不小呀。
婆婆不紧不慢地说:也许人这一辈子完不成儿女婚姻大事就是死也不甘心呀?你四小叔子和你三妹妹结婚那一年,你爹69岁,老人说:那是一劫。那一年的麦季,拉了一车麦子散在场上,你爹在麦垛上堆垛,牛荣在垛下用锽叉把麦子掫给你爹,突然,下了一场妖雨,地下的人喊你爹赶快下麦垛避雨,你爹怕雨水装进麦垛里,麦子发霉,硬是坚持把麦垛收了顶,才下了麦垛,结果,病根从此扎下了,病得不轻,后来,卧床不起。你爹大小便时,我和你小妹玉香天天把你爹从炕上挪到炕下,再从炕下挪到炕上,久而久之,我们实在挪不动了,就找个旧水桶,上面用一块木板,中间掏一个碗口大小的洞,让你爹坐在上面,那时,拉得全是血;你大哥还在煤矿上班,你刚结婚的四小叔子腊九,又被家乡黄沙中学录用当上了一名临时代课老师,正上班,其他的姊妹都不在身边,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和你小姑子抹着眼泪,照样天天伺候着你重病的公公,家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直到农历三月十五那天,你大爸爸和你老爸爸过来告诉我:今天的日子太硬,能打搅过去就过去了,打搅不过去就是这个日子了。早晨,来的亲戚,一个一个站在你爹面前让你爹认,也算是见最后的一面,你爹带着埋怨,一口气把所有的熟人都认完了,竟然一个都没认错,最后,我又指着刚上门不久的新女婿让他认:那不是小女儿玉香的女婿子建兵吗,难道我就糊涂的不认识了?看来你爹清醒得很啊!于是,亲戚们一个一个都放心的回家了。谁知,大雨就倒下来了,哗啦哗啦的。你爹就缩成一团,不停地喊着:快快烧炕,快快烧炕,浑身冻得受不了了。我和你小姑子桂香就赶紧烧炕;不一会儿,你爹又把腿子缩回来,不停地喊道:快快穿寿衣,快快穿寿衣,腿子一蹬,就算完了。家人都不明白,穿寿衣时,你爹为什么要把腿子握回来,不放平呢?你爹只有一口气了,临咽气时,你爹叹了一口气:社会好了,人也老了,准备享享清福,老天又不让你活了,早早地病倒了。果然,等把你爹的寿衣穿好,你爹的腿子一蹬,人就走了。
大雨倒下来了。飘过一阵阵哭声后,一家人开始分工,随后,分道扬镳:先是牛荣骑着自行车,淋着大雨到常信打电话,通知在煤矿上的你大哥牛喜和你小姐兰香,然后,牛三骑着自行车,淋着大雨到马家湾子通知你的两个舅舅,老四腊九骑着自行车,淋着大雨到丰登通知你大姐。当时,村庄都是土路,一下雨,别说骑着自行车了,就是推着自行车也是泥泞难走啊……
婆婆说:那天,雨真大啊……你爹淋着大雨就走了,才69岁。可是,有人听马半仙说:棺材被雨淋,家里出高人。看来果然很灵验的:老四腊九的两个儿子小东小坡考上了大学,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了。看来,老牛家的祖坟真的冒青烟了。
玉红,今天天气凉快,咱娘俩一边把没有聊完的话题接着往下聊,一边抓紧时间,把西边挨着三排水沟西沙窝,连着老三辣子田和老四白蜡树苗子田的三亩麦地的杂草薅完。不喊他爷儿俩让他爷儿俩睡吧 !让老不要脸的和小不要脸的往晌午睡吧!童谣里唱得好:
洪广营的婆婆马家寨的嫂你唱歌谣我薅草
一辈辈愚来一辈辈明
一辈辈懒来一辈辈勤
东边的日头西边的云
穷人也会变富人
心里有劲儿睡不着
心里无劲儿瞌睡虫
……
婆婆的童谣唱得真好,看来,年轻时一定是个好歌手。
婆婆说:太阳不光是从我老牛家老婆子的头顶上经过呢!唉——明天,是你爹二十年的祭日,我要炒上几道酒菜,拿上你大哥从乌兰矿买的好酒,你得好好陪陪妈到你爹坟头上,烧烧纸,聊聊家常,和你爹一边喝酒,一边诉诉心里的委屈,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鼻子,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完了,心里就亮堂多了。这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我也为你爹守了二十年寡,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早就成家立业,儿孙满堂。论上,我对得起老牛家列祖列宗,论下,我对得起子孙后代,论中间,我也对得起你爹了。有个民间神话故事叫《刘全进白瓜》,刘全的老婆死了,刘全天天想她,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中神仙托梦给他,让他买上一个大白瓜,晚上在梦中进白瓜里,就能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妻子,结果见到他老婆后,老婆非但不认他,而且一顿棍棒毒打,边打他边用歌谣唱道:
当初借你的衣和衫我缝缝补补早穿烂当初吃你的二斗米我为你生男又育女当初吃你的一斗盐我铺床叠被都还完当初欠你的金和银把你的儿孙拉成人……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给你爹哭坟,我给你爹哭坟整整哭过二十年。明天,这是最后一次给你爹哭坟,哭完了,我也该随你爹去了。说完这些,婆婆像从身上卸下很重的包袱一样,虽然心里突然很轻松了,但一把老骨头却虚弱了许多。
自从婆婆从公爹的坟头哭坟回来,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卧床不起,儿女媳妇回家劝婆婆去医院打吊针,她直摇头,不吃也不喝,把郭大夫请到家里,把了脉,看了舌苔,郭大夫把四个儿子叫出门:你老妈心里一切都很明白,就是不想配合医生治疗,看来你老妈怕花冤枉钱才这样……四个儿子当时就不答应老妈用绝食对待自己的生命,几个儿女轮留给老人做思想工作,婆婆终于想明白了,开始用药,也接受了吃喝,精神终于缓了过来,一大家子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婆婆身边还是少不了人照顾,先是大姐,二姐,然后是小姑子,几个媳妇轮流伺候,十分周到孝顺。
婆婆病情好转了,但精神欠佳,她成天盘算来盘算去:人老了,还是早走的好,免得自己受罪,白白地花儿女的钱,惹孙子们讨厌。婆婆一世的英明,到老都不糊涂。
那年快年底的时候,婆婆把放在钥匙头房子里的花箱子,搬到热土炕上,对着正在做饭的玉红说:这个花箱子,是你的老祖宗同情门上来了一个乞讨的油漆工,可怜他,才用几碗黄豆换下来的,花箱子来之不易啊。
婆婆的花箱子仍然是很漂亮的。花箱子里除了长年放着油盐酱醋外,还存放着孙子们喜欢吃的东西:蛋糕、饼干、面包、奶粉、核桃、红枣、红酒、水果、香烟什么的,都是儿子女儿女婿大孙子们逢年过节时,看望婆婆送来的。平时,她舍不得吃,悄悄地留给小碎孙子们吃。
让媳妇吃惊的是:此时此刻,有人已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在花箱子的六壁内的木板上,写着牛家列祖列宗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家世和家谱。而马家的家谱从什么时候已消失殆尽。玉红却一概不知。
玉红看着婆婆坐在热土炕上,像一个古董商一样,仔细地观赏抚摸把玩着花箱子……
婆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用手抚摸着花箱子,就好像用手抚摸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的脸庞一样轻柔,慈爱,柔肠寸断,难舍难分;不一会儿,婆婆的脸上溢出灿烂祥和幸福的微笑……
婆婆说:玉红啊,今天妈的心里烧得慌,你从花箱子里拿出几个苹果,切成薄薄的几小片,用水煮一煮,我想慢慢地尝一尝它的鲜气和甜气。
玉红一下子心里很吃紧,手在花箱子里拿苹果的时候,有些慌乱,手一发抖,一不小心,把香油缸子打翻了,悄悄地扶了起来,手上染了香油,指头在嘴上添着,心里却反复咂摸着婆婆的话 :
苹果?鲜气?甜气?
拼过?仙气?天气?
坐在西头钥匙头房子的婆婆慢慢地品尝着苹果的时候,媳妇正在东头钥匙尾房子忙活儿着什么。此时,从牛家大院正中间的钥匙腰的房子里,突然传来孙媳妇吼骂自己一岁孩子的声音:哭哭哭,又没死人!
嘎——喽——
嘎——喽——
当玉红听到婆婆咽喉卡着苹果,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赶过来的时侯,婆婆的脸色已经灰黄,早已禁口不能说话了,只剩下微弱的气息,游丝一般,媳妇一阵慌乱,找来了寿衣,赶忙给婆婆穿好,扶着躺了下来,婆婆已经睡着了。看上去很安详。
媳妇赶紧一边慌乱地打电话,一边流着眼泪盯着婆婆。
婆婆走了。带着她童年的故事和歌谣走了。
小花狗呢?早就不见了。
半年后,牛荣也走了。一时,牛家大院,冷冷清清。
玉红的心,空荡荡的。她成天盯着婆婆留给她的花箱子,看着那一串串怎么也看不懂的篆文:牛家旺,上学堂,牛家败,赌博害;慈母魂,要继承,家业兴,读孔孟;仁义礼,子孙欢,孝勤俭,代代传;朱子训,治家宝,弟子规,要用好;阅家世,代代爱,寻安祥,才醒来……
十年了,媳妇每次淌完了水,她总是躺在婆婆的屋里,屋里还是一团漆黑,窗口里隐约透出一点儿腥红的光——那是她拿着公爹留给婆婆的那一节羊腿骨头做成的老烟枪在抽……
远处,有鸡鸣的声音传来,遥远而空旷。烟火人家的洪广营,夜晚安静得有些荒凉,一切似乎进入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