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爱恨缘来皆有因,聚散离别终有时

徐朗拿过一边的毛巾慢慢擦拭着手掌上的象牙碎屑,眼皮微垂地盯着斜地里的王年,一张脸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何四的右手早就摸到了自个儿的腰间,上身前倾、双膝微弯,只待徐朗一声令下便要动手。

一个乳臭未干的账房掌柜,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呼吸之间他就能把对方给收拾得妥妥帖帖。

谁曾想那王年竟也是个不服输的,居然昂着头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回望着徐朗,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咦?这可奇了怪了,这王年何德何能竟然敢这样三番五次地顶撞二老爷?”

这般想着的何四横竖想不明白,愈发地纳闷起来,恰在此时,他眼珠子微微一转,不多不少正好瞥见了王年时时刻刻栓在身边的石伢子。

“是极!一切干系都在这娃娃身上!”

何四回忆起今日种种,这才惊觉这石伢子身上定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这才牵动着二老爷的神经,片刻发作不得。

“老四!”

就在这时候何四背后的徐朗突然出声喊道,“你先出去!”

何四惊讶回头,却见徐朗手里的毛巾已经放下,双手虚握着拳头撑在桌子上,一双眼睛却没有看向他,而是始终盯着对过态度强硬的王年。

“是。”

何四强按下心中的好奇收手站定,随后朝着徐朗抱拳一礼便退出了房间。

“退出房门三丈之外!”刚关上门,何四就听到了房间里头徐朗的大喊。

“是!”

何四再次应承着,大步向屋外走了三丈。

“老四跟了我二十多年,面粗心细、做事周全,没想到今日,会因为你们生了滹隙。”饭桌上,徐朗庞大的身躯仿佛大厦倾倒般向后靠坐在椅背上,“呼”地一声,长叹了一口浊气道。

“何管事纵有些许怨怼也是无可奈何,一切都是为了上仙交办的差事。”王年不卑不亢地说道。

“不说他了。”徐朗盯着王年道,“既然你不想浪费时间,那我便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与兄长的发家故事想必你也听过一些吧?”

“……”

“小道消息、邻里家常,都听过一些。”王年虽然讶异于徐朗怎地突然说起这些,但还是顺着对方的意思点点头说道,“两位老爷虽然靠着打行起家,可心系乡里、仁富义人,铺路修桥、施粥送暖,詹州府的老百姓都是交口称道的。”

前朝《处世录》有言,“打行,有上中下三等。上者即秀才贵介亦有之,中者为行业身家之子弟,下者则游手负担里巷之无赖耳。三种皆有头目。人家有斗殴,或讼事对簿,欲用以为卫,则先谒头目。顷之齐集,后以银钱付头目散之,而头目另有谢仪。散银钱复有扣头,如牙侩然,故曰行也。”

说白了,就是给人家当保镖、充打手的江湖混混。

只是徐家二兄弟做事公道有义气,又晓得巴结上头、拉拢手下,渐渐地便在打行里混出了名堂,接着便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兄弟俩的家业犹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徐家二兄弟从泼皮无赖发家到占据府州半城的传奇故事,詹州府的老百姓几乎是口口相传,鲜有不知道的,只是依王年现在看来,这兄弟二人或勤勉有之,或才干有之,这发家的背后当是少不了仙家的臂助。

“呵呵~”

“别人都只道我们兄弟二人是泥腿子翻身,野鸭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又有谁知道,我们二人本就是徐家出了五服的庶枝。”

“徐家?”王年初时莫名,继而一惊道,“可是那深衣巷徐家?!”

深衣巷是漓阴城北的一条巷子,相传当年巷子里都是养蚕织布制衣的人家,故而有深衣巷之称,却不想有一户姓徐的人家渐渐发达起来,生意越做越大不说,家里头的儿孙辈就仿佛文曲星转世,进士数十人、举人数百,没几代就将这深衣巷吃干抹尽,变成了徐家巷。

“没错,就是那四世三公,半朝文武皆门生故吏,一栋望江楼扼江南文喉半壁的徐家。”徐朗晒笑着说道。

“据说徐家祖上乃理学泰斗,文脉斐然、官运亨达,在詹州有良田数十万亩、店铺无数,便是一府之尊见了徐家的门房也得低三下四、拱手作揖?”王年犹疑着问道。

“哈哈~何止如此?”

“每到岁末中秋,这送礼的、探亲的、混人情的……能堵住大半个漓阴老城。”

“既如此,那怎会?”王年忍不住好奇问道。

“本家的金山银海跟出了五服的庶枝又有什么关系?”徐朗的眼神掠过王年头顶,向着拱斗房梁飘去。

“我与大哥是远房的堂兄弟,大哥是妾生遗腹子,而我是父母早亡,俱都是族里不待见的破落户,本就不多的家产未及成年便被那些所谓的亲眷给分了个七七八八!”

“我记得那会儿老头子的头七还没过呢,那些个所谓的嫡亲大伯、守望叔父就麻溜地上门了,这个挥着借据要田契,那个舞着欠条要房契,那会儿我才多大啊?细胳膊细腿儿的,被他们强按着就把压给画了。”

徐朗说话时语意平静,就仿佛是别人家的沉痛往事,可王年的心里却是突然想通了这一路行来的别扭之处——明明有“望江楼”这样堪称士林风华的金字招牌,可徐朗却是丝毫没有珍惜利用的意思,反倒是想方设法地去糟践唾弃,就连精于世故的徐博都不曾加以劝诫。

“没奈何的我们只能委身打行,终日奔波但求一餐温饱。大哥智计卓绝、算无遗策,没多久便成了出谋划策的白纸扇,而我则靠着一身蛮力成了打行里的双花红棍。”徐朗唏嘘着说道,望着王年的神色半是追忆半是无奈。

俗话说得好,“花花轿子众人抬”,这会儿按着戏文里的套路,王年就算做不到感同身受、泪如泉涌,那也该是面露哀伤、好言宽慰一番。

可偏偏王年却是眼帘低垂着一声不吭,根本不接徐朗的话茬子,让徐家二老爷一时间竟有一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口的感觉。

这偌大的房里一时间竟只剩下了三人的喘息声。

半响见王年没什老子言语,徐朗有些忍不住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一贯都是听着他大哥的吩咐行事,要打便打、让杀就杀,即便到了如今知天命的岁数,一身的江湖豪气也是收不住的,要不是大哥千叮咛万嘱咐,他哪儿有那闲心在这屋子里跟个十多岁的娃娃扯皮?

有那闲工夫,他早就带齐人马上枫林渡上把人杀干净了带上孩子一走了之。

“王年~我们兄弟二人是讲信用的,你可以去漓阴城里打听打听,当年谁帮过我们,助过我们,我们兄弟二人都是感怀于心,每家每户都是还了人情的。”徐朗重新把手放到了桌子上,脸上强堆起一丝笑来说道,“你把这娃娃交给我,之前种种我们既往不咎,从此以后你就是实实在在的徐家大掌柜,便是一府之尊见了你也得弯腰低头!”

绕了好大一个圈,终于是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徐朗只觉得这一身横练的筋骨都松快了许多。

“嘿~”

那边厢王年听了忍不住一声低笑,却是把旁边的石伢子往自个儿身边又搂紧了一些,“二爷说笑了,上仙亲口交待的是让我把孩子带去,我哪儿能逆了上仙的意?”

“至于那什么大掌柜不大掌柜的,都是老爷和您的抬举,小的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王年的回话滴水不漏,但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大掌柜什么的无所谓,关键这孩子你想都别想。

“好!好!好!”

这边厢徐朗也不打算再忍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脸上的杀意却是越来越重。

“老四,把人带上来!”

徐朗这一声喊,外头的何四就答应着“蹬蹬蹬”下了楼梯。

王年见了徐朗杀气腾腾的模样,心里忍不住一个咯噔,他大概知道来人是谁了。

没多久,何四就带着另外两个粗杀汉子,抬着一个大麻袋进来了。

门开风动,石伢子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只见那原本麻黄色的袋子几乎被血染成了殷红,两个汉子一边走着,那袋子边沿上就滴滴答答地向下洒着鲜血,一路将那透亮照人的方砖刻上了好几道血线。

“放下。”何四一声喊,那两个汉子就小心地将麻袋横放在方砖上。

接着何四亲自蹲下去,抓着袋口双手左右用力那么向下一扯,一张看着和王年岁数相仿,血肉模糊的脸就露了出来!

“王明!”

王年几乎是第一眼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连带着被他搂着的石伢子也被拖着一起起来,正好可以越过饭桌,将王明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

“呕~”

满鼻子都是血腥气的石伢子差点儿就要吐出来了,头一次碰上这种事儿的他只觉得胸口扑通扑通的狂跳着,浑身都在忍不住地打着寒战。

身后一股频率极快的震动传来,他扭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家年叔也是呼吸急促得要命,整个人都晃着。

好好的修仙,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何四却不管王年他们的反应,这种场面他们干得多了去了。

只见他也不嫌脏,一把抓着那名叫王明的少年,一边示意着两个手下把麻袋继续往下拉,一直到王明大半个身子从麻袋里露出来,这才朝他的脸上“噗噗噗”连喷了好几口茶水。

“嗯~~”石伢子没想到他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王明被这茶水一激竟是慢慢醒转了过来。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是谁来了?!”王明的眼皮刚刚松开,何四便抓着他的下巴,硬把他的脑袋对着王年二人抬了起来。

“少~少爷~”原本气若游丝的王明在见到王年的刹那眼睛一亮,就好比是在涸辙里喘息的鱼见到了活水一般。

“二爷,您这是何意?!”王年只瞥了王明一眼,便把目光转向了从王明进来之后就一直老神在在的徐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