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社论:打开外交难关

吾国四十年来之外交史,究其实际,无非循环于受一国宰割与受若干国玩弄之间。结果,国家之尊严丧尽,国家之权利消失。时至今日,生存之权,亦在摇动。此等情势之造成,国人每诿罪于国防之不固。所以论时事者每曰外交之技术已穷,殊不知国家之军力乃备万一之用,疆场角逐,系最后之手段。谓军备充实,即足跻于强国之林则可,谓军备薄弱,不足以立国则不可。二十世纪以来,谋国之道,在如何消弭外患于未然,外患既至,在如何利用国际情势以转移之,故武力与外交,其力量实无轩轾,在国际现势之下,培养武力固属要道,而站在武力之前以保障国家之安全者,厥惟外交。数十年来,举国上下,咸知改进外交之为急务,然延至今日,国难益深,国且不国,此无他,外交界之传统的错误观念为之也。

第一,国人未尝以独立国自居,所谓独立,吾对内对外之政策,不受任何国干涉,吾疆土不受任何国侵害。秉此二义以翻阅吾外交史乘,则自毁其独立之纪载,触目皆是。日俄战犯之时,竟以吾东北领土为疆场,未闻当时之满清政府防止于前,或自卫于后,数十年来中日之纠纷滥觞于斯。欧战之始,日本先我而加入战团,借口进攻德国,借助英国之军力,侵占吾山东半岛,未闻当时之北京政府,防止于前,或自保于后,结果,山东半岛被日人蹂躏者,凡四五载。华盛顿会议时,恶因既早播种,当时幸借列强为凭障,以抑制日本之强横,实属万不得已之办法,亦为可一不可再之举动。从此以后,造成一“反对直接交涉”之成语,一旦中日间发生任何外交问题,“反对直接交涉”之声,揭载于报章之上,沸腾于蚩蚩之口。试问一国外交不自行处理,立国之本质,已去其半,何得称为独立国?协以谋我之侵略国家,焉有不煽动日本,阴助日本,以剥夺我生存权之理。九月十八日日本侵占沈阳之后,全国上下所怀疑者,何以美国不起而压迫日本?何以俄国尚无举动?本国之外交行动如何?紧急政策如何?反漠不关心,一若美俄吾太上国家,吾之存亡问题,即彼之存亡问题者。此等卑鄙怯懦之心理,实吾外交教育所养成,其结果惟自沦于被保护国而已。此等见地,不足自保,实足自杀。

第二,误解正义,正义非怜悯,维持正义为人类之天赋,其间无偏袒自私之观感,苟一国违背法律道德,其国势虽弱,亦应受正义之制裁,苟一国出处稳重,其国势虽强,亦应受正义之赞助。且每一个国家既为正义之保护者,复为正义所保护。国人不明此义,每于外侮紧迫之时,辄要求列强主持正义,不知此时“正义”已离吾而他去,此时之要求正义,实乞求怜悯耳。而此等乞求怜悯之反应,在吾滥用情感之民族固足发出同情心,在彼崇尚理性之民族,适足引起卑视憎恶之心情绪。况国际间所谓“正义”仍是口头禅,而骨子里,玛志维尼主义正在盛行耶?

第三,对外关系囫囵看待,遂造成列强尽成吾外交上之对象,每次发生外交问题,列强协以对我,我则处于孤立。数年来惟闻呐喊打倒帝国主义,未闻专喊打倒某“帝国主义的国家”。就是进一步打倒所有的帝国主义,其亦必需定一打倒之次序否?九一八事件发生之后,吾国一味信赖国际联盟,而昧于国际联盟仅一空驱壳。假定国际联盟果可利用者,亦应于外交方面向国联之主要份子——英法——活动,不此之图,乃枯守于日内瓦,俨然以国联为吾太上政府看待,唯唯诺诺,惟命是听,四次议决案,吾所得于国联者如何?反观日本,今日痛斥国联,明日扬言退出国联,其对于国联之侮蔑,可谓至矣尽矣,然彼却同明极力周旋于英法意诸国之间,四次议决案,日本所得于国联者又如何?以上所举之例,乃消极的弊害,其积极促成列强之团合,以造成实际上共同干涉,共同管理,以至于共同阴谋分割者,更何忍言。当今列强盛倡圆桌会议,吾国报纸有代为宣传者,明达自居之士或竟提出先决条件,而不设法打消,此列强协调解决殖民地问题之手段,实吾外交界之错误观念为之厉阶也。

要之外交难关绝非不能打开,然须先为(一)解除“不以独立国自居”之传统的错觉观念,保护吾生存之权利,远重于遵守他国权利的义务,遇事自决,尽力争持,从此不以他国为假设的保障。(二)永不与他国以共同干涉之机会,亲吾之所应亲,仇吾之所当仇,我以友谊对彼,彼必以友谊对我,吾之所取于彼者,正彼之有所取于我,彼此以法律正义为保障,以利害得失相利用,其凡联络他国协以谋我者,我必先联络他国协以对彼。(三)矢志自强,决不再以“正义”为何恃,宁为正义之保障者,不为正义所保障,凡侮我国家民族即侮我个人人格,吾生命可以牺牲,国家民族不可牺牲,宁可断头,不能求怜。倘国人能打破以往之传统观念,接受此数项简单的原则,然后方能谈其他枝枝节节的问题,然后方能打破外交的难关。

《中央日报》1932年6月28日第一张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