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陈门子织笱露机锋,张旺儿贪财慕风月(上)

冷子兴又折回店内,那客人便又吩咐小二道:“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楼来,没有我的吩咐,不可叫人来打扰。”

店小二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自去里面厨房吩咐料理不提。这里冷子兴便随着这客人上得楼来,往南边角落里一处叫做“得月阁”的雅间里进来。

那客人转身拱手致意,便请子兴入座。冷子兴连忙拱手还礼道:“未请教世兄高姓大名。”

客人笑道:“子兴兄一向发财得意,这些年日进斗金,便把故人忘了。”

冷子兴一惊,可又横竖想不起此人在哪里见过,只是他那鼻子旁边老大一颗黑痣,看起来倒似曾相识,却又不敢肯定,一时竟看着此人难以捉摸,便连忙拱手哂笑道:“兄台见谅,在下这些年蹭蹬,上了些年纪,记忆也不大好了,竟把过去的事和人也忘了大半。”

那客人冷笑道:“扬州有个十里街仁清巷,巷子里头有个葫芦庙,庙里有个葫芦僧······”说话间,便双手合十。

冷子兴惊得动容,半晌不能言语。那客人方微笑着点点头。

冷子兴如梦初醒,连忙作揖赔笑道:“原来是你,恕罪恕罪,这二十年来,是是非非如烟云过手,竟把故人忘了,今日在此相逢,真是意外之喜。”

说着,二人坐下,那楼下店小二也把酒菜端了上来,摆了一桌子,自去不提。冷子兴心思转动得快,心想这个门子极会钻营,曾听说他在雨村手下当差,当年雨村初来时,为了结薛蟠打死人的案子,就是他暗中点醒,如今却不知怎么出现在这里,想必定有见教,而且他又和金桂家对门,莫非······

想到这里,子兴有了个八九,便连忙斟满了酒,端起酒杯道:“在下借花献佛,且敬兄台一杯,以贺今日故人重逢之喜。”

那客人也端起酒来,二人满饮了。冷子兴方笑道:“兄台如何竟到了这里?如今在哪里发财高就?”

客人笑道:“二十年来出世入世,是是非非经过不少,却一样是蹭蹬颠倒,如今这小店便是在下的衣食父母,只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冷子兴其实也猜着了,却道:“原来如此,老兄何必自谦,如兄台这般,倒是逍遥,只不过想来真是令人嘘唏不已。当年我流离到扬州,游览民风古迹,也曾在你那庙里叨扰了数日,那时只戏称你为葫芦僧,如今见兄台这般,真是如梦如幻,竟不知何为真何为假了。”

客人冷笑道:“真便是假,假便是真,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俗语说‘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难卖一个真’,这世间假原比真好。”

冷子兴听了这话,心领神会,连连道妙,不禁拍案大笑起来。客人亦大笑。

冷子兴却又故意问道:“不知兄台如何还了俗,竟到了这里?如何称呼兄台方好?”

客人道:“我本姓陈,这些年来人送了个外号,叫我‘陈门子’,知道些我底里的,又叫我‘陈大佛爷’,至于冷兄,还是叫我葫芦僧的妙,知道这一节的,如今在世的也只不过两三人罢了,今日遇到冷兄,倒是叫我有些意外之喜,把那过去的陈年旧事又勾了出来。说起如何到了这里,却话长。却不知冷兄怎会到此偏僻之地?莫不是来寻什么发财的门路?”

冷子兴一者见这家小店开在夏金桂家对门,从这楼上竟可看见里面情景,想必他是知道夏金桂老娘家里的情况的。二者见他机变灵活,有些见识,便想拉他下水的意思,不由得心内盘算,便笑道:“哪里有什么发财的门路,却正有一事要请教陈爷,若有些小利,也是赖陈爷的洪福,事情若成了,在下定当铭记,感恩图报。”

陈门子眼睛一转,笑道:“请教不敢当,我知道冷兄一向手眼通天,是有大本事的人。据我所知,如今官运亨通的贾雨村大老爷当年也是靠你点拨,才钻了荣国府的门路。我一介乡野,星斗村夫,如何当得起‘请教’二字,冷兄但有吩咐,只管说来,小弟照办便是。”

冷子兴见他有了些意思,又听得他说出二十年前自己和雨村交往的一节,心内一惊,暗自诧异,想必自己这些年来的沉沉浮浮,以及如今为了薛蟠一案的始末,恐怕也逃不出他的法眼。冷子兴不禁脊梁骨发冷,汗毛倒竖,惊了一身冷汗,却又强自镇定,忙斟满了一杯酒道:“蒙陈大佛爷不弃,为兄再敬你一杯,却再慢慢道来。”

原来这陈门子便是当日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只因大火烧了庙宇,流落还俗,多年来沉沉浮浮,雨村任应天府时,也曾在雨村手下冲过门子,后来自逞精明,又因知道些雨村落魄时的底里,到底被雨村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开发了,说起来亦是为了薛蟠旧案。如今峰回路转,无巧不成书,这阿呆新案旧案却都又翻了出来,他早知道并盘算在心里,谋划布置了一张大网,却要颠倒乾坤,一雪前耻方罢。前儿见冷子兴在金桂老娘家门前转悠了半日,进了店里,又时不时朝那里张望,心里早起了疑,又知道冷子兴素来和贾府有瓜葛,和那贾雨村也有几分旧交情,贾府这些日子正为薛蟠的事搅得翻天地覆,正一步步走进自己布下的网中,便早猜着了八九分,却又怕冷子兴不肯说出实话来,故才说出了子兴和雨村旧交一节,意在暗示冷子兴,自己对他是无所不知的。

这冷子兴果然中招,虽在心里七上八下的盘算了半晌,踌躇着要不要说出实话来,陈门子早又笑道:“我虽处这乡野之地,然城中倒是有几位心腹朋友,大小新闻不出一日,倒是尽知的。听说如今贾家荣国府里便出了一件新闻,那政老爷奉学差走马上任之际,她夫人和她家姨太太竟食不甘味,整日以泪洗面,却是为了一个叫呆霸王的孽障,不知冷兄从那边来否,可知此事?”

冷子兴一听他这话,心里早凉了大半,便知道自己今日是瞒不住的,掂量着此人亦非等闲之辈,如今骑虎难下,他也是个贪婪之人,索性便笑道:“既然陈大佛爷都了如指掌,想必为兄所来何意也是知道的了,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实告诉了你吧,为兄正是为了那呆子的事前来,却又一时无头绪,可巧就遇见了陈爷,还望陈爷不吝赐教。”

陈门子大笑,直欲把鼻子旁边那颗黑痣抖落下来一般,随即又斟酒回敬冷子兴,方慢条斯理的道:“既然冷兄如此坦诚,我便也实话告诉了你吧,这事我是尽知的,如今那夏金桂的老娘被众人撺掇着,死活要告死了那呆子方罢,想那群七大姑八大姨是永远喂不饱的,没得令老兄你花冤枉钱,而那金桂老娘,你看着她家院子里是缺钱的么?这事恐不是冷兄用钱能了的,只是那边既然托了冷兄,少不得顺着她们的意思,你像模像样做做样子,走走过场,先去把那冯渊家没死绝的堵住了,那呆子在牢里便一时半会死不了。如此这般,你有了交代,又留下多少余地。”

冷子兴听了这话,和兴儿说的倒是合缝,竟没有半点破绽,心里便信了。随即忙又斟满了一杯酒来,笑道:“多谢陈爷赐教,在下茅塞顿开,且满饮此杯。”

二人喝了酒,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笑了。冷子兴又道:“陈爷所言非虚,若不是今日得遇故人,几乎叫我吃了大亏,栽了跟斗来。只是这事如何是个了局?那河东狮虽然死了,但阴魂不散,非但她老娘被她的冤魂附了体,就连她那七大姑八大姨的,也各怀了鬼胎,都被那白花花的银子勾引得鬼使神差的了,我这局外人,也一时愁坏了。”

陈门子冷笑道:“冷兄何其痴也。这事如何速了,毕竟人家死了人,且死在了他的家中。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奈何人家又是不缺钱的,你能奈何!依我看,你且不要心急,先拖拖那边,对你也只有好处。这事要等时机,只要时机到了,事情自然就了结了,到时候颠倒乾坤,你我再见,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冷子兴听他话里有话,忙道:“话虽说得有理,但陈爷也给为兄交个实底,时机何时才到?”

陈门子瞅了冷子兴一眼,摸了摸鼻子旁边那颗黑痣,半晌才道:“虽说天机不可泄露,然你我交情匪浅,我便送你一句话。”

冷子兴忙拱手道:“在下洗耳恭听。”

陈门子冷笑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官不与吏斗。天下间过眼兴亡,皆在一‘吏’字。”

冷子兴一时也想不明白,便起身拱手道:“为兄向来愚钝,还望陈大佛爷明示。”

陈门子大笑三声,捋捋胡须,又摸摸那颗黑痣,沉吟了半晌方道:“物极必反,机缘到了时,你自会明了。佛曰‘佛渡有缘人’,但终究还得自渡。时机未到,说了反到坏事,你只需记着,你我是有缘人,到时便可跳出火坑。”

冷子兴待要再问,又知道他是暂时不肯说破的了,便只得忍了,又喝了几杯,说了些别后无关紧要的话,便告辞出来,踏着积雪,迤逦往城中回来。

一路上冷子兴左思右想,虽猜不破这葫芦僧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必然和这事脱不了干系,也许早有布局谋算。正自疑惑,忽又想起兴儿的话来,顿时方大悟,原来此人便必定是兴儿所说的那位背后的神秘高人无疑,心下不禁骇然。又想起今日种种,心惊自己几乎坠入他的笱中,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和谋划里。可转念一想,似乎权柄还在自己手里,只要自己看好风向,只捞几个钱,到时候若真有什么,也能跳出牢笼。想到这里,冷子兴便也释然,只是心惊这陈门子不简单,以后却得多留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