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和王夫人连日在贾府这边谋划如何救薛蟠,府里众人各自忙乱,却不敢把这事透露给贾母,只暗地里出钱托人走门路。府里众人本已各有差事,且这几年事多,又打发了些出去,如今添上薛蟠的事,便又连日不得闲,把那偷空吃酒耍钱的时间都挤没了,且大多又没捞着什么好处,便有抱怨的,都说那呆子活该,死了倒清静,也有几个素日和薛蟠一处吃酒得了些恩惠的,却盼着薛蟠早日出来,至于那几个趁此捞着了些油水的,便心下里暗喜,巴不得这事再闹大些,好暗地里抽些油水,便话里话外把事情说得满城风雨,竟有使坏算计的,一时也难细说。
宝钗只留在那边听信,且防范着宝蟾再闹事,如此一连过又了三日,事情方暂时有了定论,钱良回来禀道:“我们到处托人花钱,银子花得如同流水一般,也亏得贾府那边,又托了人稍信给大舅老爷,这事方暂时压住了,奈何那两家苦主还是死活不放,定要告死了。如今大爷被押在牢里尚未定罪,好歹我们使了钱,大爷倒也没受罪,只是赶快再花些钱想法子,若迟了,一者这冬天难熬,二者恐又生出变故来。”
宝钗没法,也听出钱良的弦外之音,便命莺儿又拿了二百银子交给钱良,叫他继续打听着,若有什么,赶快来报。钱良得了银子,连声称是,转身出去了。
因连日忙乱,宝钗竟未到王夫人这边来,且薛姨妈也在那里,不知那边又有何消息,宝钗便又吩咐了李富,叫他仔细看家,便扶着莺儿往贾府王夫人这边来,少不得把钱良的话告诉了二人,大家免不得又哭了一回。
宝钗道:“如今大舅舅升了九省检点,只怕再托人去说说,恐还好些。”
王夫人便道:“如何不说,才托了人去,否则,蟠儿也不是这个结果了。”
三人一时说些伤心含恨的话,也没奈何,至晚间,只得各自回去。
这里王夫人便来向贾政道:“如今蟠儿命虽保住了,但还在牢里,恐他受罪,也怕再生出变故来,姨太太伤心,几乎不曾绝望。蟠儿毕竟也如咱们的孩子一样,老爷再想想法子。”王夫人说着,滚下泪来。
贾政叹气道:“都是你们把他惯养坏了,如今出了祸事,累及亲人不说,你叫我们这脸往哪里放。我昨日才从宫里出来,今年大比之期临近,圣上隆恩,垂目恩典,点了我的学差,不日便要上任。想我贾家几世光明磊落,怀祖恩圣德,不能为国家出力,替圣上分忧,倒先把祖宗的福荫都辱没了不成。”
王夫人听了这话,一时只是含泪哭泣。贾政见这般,便又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不是已经派人去王子腾那边说了吗,况且这事正好落在雨村手里,他早差人来和我说了,没我的首肯,他是不会判的。”
王夫人含泪道:“蟠儿毕竟是我们的亲侄儿,老爷若救了他时,便是看顾我一般,况且宝钗如今也大了,她和咱们的宝玉……”
没等王夫人说完,贾政便道:“还虑不到那上头。如今事无大小,多如牛毛,你还嫌不够乱,况我不日便要出拔上任,圣上的恩典,国家大事,岂能耽搁。既然他如今在牢里没事,且再议吧。叫他受些苦楚,吃两回亏,栽几个跟斗,未必就是坏事。至于咱们的玉儿,我不在家,你们不可纵容了他。前几日我已经和家学里说了,叫他仍去那里念书去,虽说没盼着他有多大长进,但到底去温习温习,学得些做人的道理也是好的,别让他整日家在那园子里胡闹,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将来又累及你我事小,辱没了祖宗,我们还有脸活吗?”
王夫人见贾政如此,也再没别话,只是抹泪而已。贾政摇头叹气,便往赵姨娘这边来。
转眼又三日,薛蟠的事情暂无转机,众人也只得把心放了。王夫人便忙着差人收拾贾政的行礼和起居日用之物,又安排人置办宴席为贾政送行。
贾政少不得去贾母前请安告辞,又把宝玉叫来,着实训斥了一番,又把宝玉的跟班小厮李贵、茗烟等人叫来跪着,放了狠话,说宝玉再出什么乱子,等回来首先便要拿他们说话。众人吓得冷汗直流,大气不敢出,只磕头而已。
转眼到了冬月初五日,朔风凌厉,大雪初霁,贾政拜别了贾母,辞了众人,领着赖大等几个家仆和四五个小厮登船而去。众人送至岸边,洒了几滴泪,望着贾政的船远去,方回府里来不提。
宝玉回至怡红院,心里便不大畅快,众人问他,他只叹气,也不回答,独自发了一会儿呆,便上床去假装睡了。袭人等都正自纳闷,芳官却兴冲冲的跑了进来,向五儿要东西。
袭人诧异道:“你怎么这会子跑了来,别叫那边的人看见,回头说你,连累我们也有不是。”
芳官听了此言,立时便蔫了。宝玉早在里面听见,便出来笑道:“你怎么来了,你师傅呢,她可还打你?”
芳官见宝玉出来,如同得了救星一般,便连忙笑道:“那歪突刺和地藏庵的过那边要月钱灯油钱去了,我和蕊官藕官得空溜了进来,在那边小山上堆雪人呢,水晶一般,可巧差了些东西做雪人的眼睛鼻子,来向五儿姐姐找些玩意儿去,她们两还在那里等着呢。”
宝玉一听此言,那里还等得,便自己去那妆奁盒子内翻了些钗鬟并两颗珠子,笑着便和芳官出来,才走至门外,便又折了回来。袭人忙拿了一件斗篷大氅出来给宝玉道:“外面天冷,怎么说走便走,快把这大氅披上。”
宝玉见是那雀金裘,顿时道:“怎么把它拿了出来,快好好放回去吧,只把那鸭绒和昭君貂裘的拿来便罢。”
袭人道:“这原是晴雯留下的针线,你不穿它便也罢了,怎么这会子你一个人却要拿了两件去作什么?”
麝月在里面笑道:“那边山上水晶美人冷着呢,宝二爷岂不心疼。”
宝玉只红了脸,却笑着不语。芳官便也只在外面笑催宝玉。
袭人听了这话,顿时心里便不自在,却只得回去拿了来道:“你对那些没要紧的倒是上心,我们这些大活人却难入你的眼,几时我真死了,倒眼不见为净。”
宝玉道:“明儿我又要去入学,猜那闷葫芦,好不容易今儿芳官她们来了,还不允许我和她们去玩一遭儿。”说完,便扭头出来,和芳官笑着走了。
袭人站在门口,只是叹气,又连声嘱咐道:“别玩太久了,明儿还得去学里,小心太太那边来人问。”
话音刚落,宝玉和芳官早出了怡红院,说笑着一径去了。
袭人只得回房里来收拾宝玉去家学里的一应大小东西,又命五儿去准备些小手炉的碳来备着,又嘱咐麝月到了时候要去寻宝玉回来,别让他在外面玩太久了,自己便出得怡红院,往王夫人这边来回话。
袭人来至王夫人处,听见宝钗和薛姨妈也在里面和王夫人说话,隐约似乎有哭泣之声,又见彩霞在门口外面的廊下向她使眼色摇手,便站住了脚。一会儿的工夫,却见周瑞家的急匆匆赶了来,袭人忙问了好,周瑞家的忙也点头笑笑,便过去了。
彩霞忙在外面道:“周瑞家的来了。”
只听得里面止了哭声,半晌方道了声:“进来。”
周瑞家的进来,请安问了好,便道:“我已经和我女婿说了,他说这事虽有些难办,但也不是没门路,那雨村原和他相识的,只是要狠花些银子,而且办得好办不好还不好说,这会子比不得往年,风声都紧了,况又是在天子脚下,弄不好怕要担些干系,我又和他说了,这原本是咱们府里的事,只是府里的人不好亲自出面,才吩咐了咱们的,这原是老爷太太看得起咱们,况且咱们又都是受府里福荫的,咱们岂有不尽心的理,我那女婿方满口答应了,说尽力去办罢了,只是要尽早,迟了恐不便。”
王夫人便道:“我们也知道,这事不是轻易能了的,那雨村和府里的关系你们也知道,他原是老爷的门生,又和府里连了宗的,也时常来走动,却正是因为这样,有些话反而我们不好说了。你们在这府里也不是一天两天,将来若有什么,我们岂有不看顾你们的。你去和他说,叫他尽管去办,救出蟠儿要紧。”
周瑞家的忙答应了出来,却只候在门外,不敢便走。里面薛姨妈和王夫人又说了些话,便和宝钗出来。袭人见了,忙上来问好。
薛姨妈便道:“宝玉可好?”
袭人忙道:“好着呢,才收拾好了他明儿去学里的东西,来回太太呢。”
薛姨妈点点头道:“好孩子,果真细心和气,宝玉得了你,倒是他的福气。太太在里边呢,快去吧。”
袭人听了薛姨妈这话,脸上虽红了,心里却受用,只不好露出来,不由得又鞠了一躬,方进王夫人屋子里来。
这里周瑞家的和着宝钗薛姨妈出了院门,薛姨妈又嘱咐了些话,周瑞家的方急急去了。宝钗和薛姨妈自回家去不提。
却说周瑞家的回至自己家里,她女婿冷子兴早等在那里,便忙倒了一杯茶上来递给周瑞家的笑道:“妈妈辛苦,这大冷的天,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却再细说。”
周瑞家的接过茶来喝了,却只笑着叹了口气,便不说话。
冷子兴便忙笑着把那小火炉拿了过来,放在周瑞家的身前摆好,又用火钳把火通得旺旺的,笑着在一旁垂手侍立。
周瑞家的半晌才道:“这事可难了,我和太太说了半日,口干舌燥,几乎不曾把舌头嚼出老茧来。”
冷子兴笑道:“既是他们托了人来说,又加上妈妈诸葛亮般的智慧,鲁肃般的嘴,周公瑾般的计,这事一定成了的。”说着,便又连忙去换了茶水来。
周瑞家的方慢条斯理的道:“你别忙着给我戴高帽,灌迷魂汤。我横竖老了,也没几年盼头,若不是看着你还算孝顺,和我姑娘也还和睦,我劳命费神去找这茬子受罪!”
冷子兴忙又赔笑道:“妈妈为了我们辛苦受累,我是知道的,都记在心里呢,并不敢一刻忘了。这会子妈妈想必也饿了,我这便去叫饭去。”
周瑞家的道:“不用急,我说了给你,你快去办正事要紧。”
冷子兴便忙又转身回来,躬身侍立。周瑞家的道:“太太和姨太太倒还好说,只是那宝姑娘却不是省油的灯,铁扇公主似的,一肚子心眼。”
冷子兴一听这话,便以为事情没成,便道:“难道那边太太姨太太决定了的事,她一个姑娘家,竟敢驳回不成。”
周瑞家的道:“那倒没有,只是这丫头心机沉稳,话里话外有些提防着咱们,你可得小心些,别撂下什么把柄叫人说嘴,否则,你叫我这几十年的老脸往哪里放。”
冷子兴听了这话,便笑道:“妈妈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有什么把柄叫人抓着的,我也是在这官商之间混老了的,知道他们心传的秘诀规矩,只是她们答应了出多少银子来捞那呆子?”
周瑞家的道:“我好说歹说,回来的路上,那姨太太方放了话,说先拿五千银子出来,必要把那呆子弄出来才罢。那‘铁扇公主’在一旁道‘妈妈也不要太过心急,这事恐一时半会儿办不好,咱们也不必病急乱投医,还得细细打听清楚了,稳妥些儿去办方好,否则白花了钱事小,反到勾起那些人的意来倒不好,那时反到难办了’。你听听她这话,明是说给咱们听的。”
冷子兴道:“那妈妈是如何说的?”
周瑞家的道:“我还能说什么!只得一声儿不吭。她们母女两见我不说话了,便又道‘这事还得劳烦你家的女婿去打通关节,等事完了,我们必重重谢你们’。我只得应了一声,便不敢说了。”
冷子兴道:“难道她们竟没给银子?这救人如救火,火烧眉毛的事她们就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