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我和阿芙乐尔站在火车站台,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看着娜塔莎的列车缓缓启动。她隔着车窗朝我们挥手,笑容明亮得像西伯利亚的雪。
“她会没事的”,阿芙乐尔轻声说,手指却紧紧攥着我的袖子,“中国很安全”。
......
国立大学的讲堂里,我站在讲台前,板书上写着“1929年经济大萧条。”
“美洲银行之所以能幸存”,我对学生们说,“是因为它有一只‘预言家’团队——他们比政府更早嗅到危机的气息”。
粉笔在“预言家”三个字上停顿,碎屑簌簌落下。
两年前,我也曾以为自己能预见一切。
......
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我本以为是某个毕了业的学生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聚会,当我接起电话时,那人说,“列德先生”
这个称呼让我手指一颤,自从我在国立大学被评上教授后,就再无人叫我做先生了,人们只叫我“教授”。
电话那头的人说,“老马库斯病危了”。
我知道不该不辞而别,至少回到莫斯科后也应该写信给他,但为什么要和我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的老朋友列德:从你不辞而别,我就猜到出事了,原谅我没有告诉你真相。我找过无数的私人侦探,警探,甚至是黑手党的成员来调查艾莲娜的死因,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调查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感谢老天让我在游轮上遇到你,为了调查从不顾及旁人的脸色,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要找的人,你有些胆量,但你的胆量却不足以与某人强大的势力对抗,所以我有一次输了。你离开后,我动用了所有力量打听你的下落,尽我所能把信送到你手中,如果你决定好来见我,我一定倾我所有保护好你和你太太的安全)
金色火漆的信封在台灯下泛着微弱的光,阿芙乐尔坐在床边,读完信后长久地沉默。
“你想去吗?”她终于开口。
我盯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曾沾满苏珊的血,如今也只握得住粉笔。
“我不知道”
阿芙乐尔把信纸折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包扎伤口,“如果这是最后一次呢?”
我和阿芙乐尔来到联络地址与斯塔图先生见面,他告诉我老马库斯没有多少时间了,那封信都是小马库斯代写的。
下午我就向学校递交了休假申请,原因是我要去圣维望拜访赛斯校长,撒谎这种事情,我第一次如此信手拈来。
......
专机穿越云层时,我望着窗外的星空。
老马库斯曾说,“威廉的手能触及宇宙”,而此刻,我正飞向那个巨人的掌心。
阿芙乐尔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她的呼吸很轻,睫毛在舱顶灯下透出细碎的阴影。我想起二十年前,我们刚认识时,她也是这样,在图书馆的亮灯光下睡着了,面前摊开一本《资本论》。
那时的我们,都以为能改变世界。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稠。我翻开日记本,钢笔悬在纸页上方
要如何告诉一个垂死的老人:有些真相,不值得用活着的人去交换?
......
老马库斯的卧室里弥漫着药水与衰老的气味。
他躺在床上,像一具裹着丝绸的骨架,连呼吸都显得奢侈。当我的影子落在被单上时,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挤出三个字。
“老毛子”
这一次,我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
他很用力地呼吸空气,“我这个糟糕的人快要死了,老毛子,原谅我的欺骗”。
他情绪很不稳定,每说一句话,旁边的医生都如坐针毡,我第二次看到别人的生离死别,担心又怕自己无能为力,也许他是依靠着最后一点执念等我到美国,不然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近几天我经常梦到艾莲娜,梦长到我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梦境”,他看着桌上的相册告诉我,“她和威廉在一起后,我曾尝试着找比她更美貌的女人,她们会以我的快乐为快乐,以我的痛苦为痛苦,或许曾有那么一人和她很像,但只要这些女人一笑起来,我就知道根本不是她!”
我看到阿芙乐尔的眼眶红了起来,正如我一样,我强忍着悲痛告诉老马库斯此前经历的种种,他很失落,针水滴落得越来越慢,心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骤停,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一秒里我想了千万种拒绝的理由,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我想想”。
小马库斯站在阴影里,眼下挂着青黑似乎熬了夜许多个夜。他递给我一份档案——监狱照上的少年眼神凶狠,与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我居然一直相信小马库斯的难民身份,他也看出来我对他有所顾忌,靠在栏杆上,他给我和阿芙乐尔点了烟,“没看出来对吧?”
“嗯”,我说,“你很安静,并且很有礼貌”
“谁说的罪犯就一定是个大嗓门?”他把烟灰抖在手心,避免掉落到地毯上,“我从小就帮黑老大们端茶送水,替他们打架望风,他们会把烟头扎进我的手心。野猫,就是我唯一的名字”,他自嘲地笑了笑,指节上的烟疤像褪色的刺青,“那年我第一次到洛杉矶,我的女友想要我送她一双价值不菲的高跟鞋作为我们相识一周的礼物,所以我抢劫了一个富人。我在证券交易所门口徘徊了几天,站在林肯车旁的老马库斯成为我的目标,当我得手以后,跑到垃圾堆旁坐着翻看钱包和手提箱,钱包里只有一张发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女孩”
我当然想得到他说的女孩就是艾莲娜夫人。
“追上来的人被我暴打一顿,老马库斯只说,‘钱可以给你,但你得把照片还给我’,我那时只觉得他是个没用的老头。半个月后,我进了监狱,因为我用小刀把那个和我女友上床的杂种捅成了筛子,当我觉得生活除了暗无天日以外,老马库斯叫人把我保释出来,让我读书,带我去远洋”,小马库斯很尊敬地对我和阿芙乐尔鞠躬,:列德,夫人,艾莲娜是老马库斯唯一的执念,如果你愿意,我一定会保护你们不受任何威胁。
阿芙乐尔捏紧了我的手。
夜晚我无法入眠,于是干脆到老马库斯的房间里看一看他,小马库斯还在那里守着,我下定决心对他说,“明天就去”。
......
理查德的农庄比两年前更加破败。
我们一行人准备进入时遭到了一个男子的阻拦,但他并非是我记忆中那个坐在草堆上抽烟的牛仔。
当我们踹开木门时,那个曾经趾高气昂的人事经理正往猎枪里塞子弹,“出去!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他瘦了很多,看来他美洲银行的事情还没个着落。
小马库斯的枪管抵上他太阳穴的瞬间,他举起双手,“好!好!我说!”。
“显然你知道很多事情,所以,艾莲娜想过要辞职对不对?”,他的眼神告诉我没错,我盯着他痉挛的脸,“是谁压下来的?”
他的眼珠疯狂转动,像台老旧的打字机正在卡壳,“上......上任经理说......说等威廉批示......我只不过是奇怪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办理人员辞职也要上报威廉?半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上层的通知,他们把一份违约赔偿责任单递给我,由我通知艾莲娜,如果决心辞职的画,银行会以违约控告她,这意味着她须得赔偿巨额违约金。她本是逃走了,在所住楼下的咖啡厅里打工,我拿着责任单找到她,接着她第二天就来上班了”
真相的碎片开始拼凑:
“威廉买下艾莲娜最喜欢的画挂在办公室,艾莲娜第二天就辞职了”
“每次会议都'巧合'地需要她出席,还把她的办公室设在自己办公室对面,到现在她的办公室里都还保留着所有陈设”
·“把她办公室挪到自己对面,美其名曰:便于工作”
这不是爱,这是驯化。
......
回程的车上,小马库斯突然急刹。
后视镜里,三辆黑色雪佛兰正咬尾而来,他猛打方向盘冲进小巷,轮胎刮擦砖墙迸出火星。
“低头!”子弹击碎后窗
别墅的安防系统全部亮起红灯,小马库斯正用绷带缠着我流血的手臂。
“他们比我想的快”,他咬断纱布,往我手里塞了把左轮,“现在信了吗?威廉从一开始就监视着老马库斯,包括你上次来美国”。
......
咖啡厅的铜铃在推门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佐伊擦杯子的手突然僵住,目光死死钉在小马库斯后腰的枪柄上。
“我们找玛丽女士”,我放下一张艾莲娜的老照片,“关于租住五楼的那位女士”。
佐伊的瞳孔骤然收缩。玛丽女士的院子里种着迷迭香,气味盖过老人身上的樟脑味。
玛丽女士的耳朵已经失聪了,全靠佐伊和她用手语交流,她布满老年斑的手颤颤巍巍地捧出一个檀木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信笺。
“祖母一直保存着艾莲娜小姐的来信”,佐伊轻声说
我戴上手套,小心展开那些仿佛一碰就会碎的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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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11月19日
亲爱的玛丽小姐:
我刚从威廉先生的秘书那里得知您生病的消息,这让我彻夜难眠。
在岛上的这几个月,虽然住在最华丽的房间,但连梳子都不是真正属于我的。威廉先生说这是“宠爱”,可每次他盯着我梳头发的眼神,都让我想起孤儿院嬷嬷检查我们的头皮有没有虱子时的样子。
不过请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回来看你,相信我,很快就能见面。
你永远的,
艾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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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3月15日
亲爱的玛丽小姐:
今天托人给你带了些哥伦比亚的咖啡豆,希望你喜欢。说来可笑,这些是用我的“工资”买的——威廉先生坚持要给我开薪水,可岛上根本用不到钱,或者说,用不到我的钱。
很想念与你共度的夏日,但你给我的回信越来越少了,是因为我的照片被公布在报刊上的原因吗?
岛上的朋友们执意称呼我为“夫人”,其实,我真的不习惯。我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属品。
我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得注意礼仪,以免出丑,我需要学习怎么品红酒,这对于孤儿院长大的我来说真的很难,我得注意说话的语气,避免失掉威廉先生的颜面,我还得注意自己的表情,因为大家有可能因为我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遭到惩罚。
我很笨拙,每天得穿着高跟鞋练习走路,我没有在抱怨什么,只不过这一切都不是我。
昨天我摔碎了一个古董花瓶,佣人们跪着收拾碎片时,威廉却笑着说:“碎得好,明天送更贵的来。”
我越来越怀念在银行打字的日子,至少那时我的价值不在花瓶上。
想念你煮的咖啡,
艾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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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10月20日
亲爱的玛丽:
你上次说我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我自己也感觉到了。
马克医生——就是威廉专门请来的那位心理学教授,说我最近还是不要出岛的好,说我需要“情绪调理”,他会亲自调整我的饮食,保证我能很快康复。
威廉先生很担心我,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而我有些焦虑,画油画时总是不能静下心,一张画不过刚起稿就被我撕碎,脾气也不由自主变差。
但威廉先生很好,经常忍受着我无意的冒犯,他爱我,保证会让我好起来,我也爱他。
现在每天早晚各吃三粒白色药片,吃完后手指会不由自主颤抖,虽然如此,但至少我不会再撕毁画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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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5月11日
玛丽:
蚂蚁......我的血管里一定有蚂蚁在爬!
马克医生把药量加倍了,说我只是大脑缺氧导致肢体麻木,这是“治疗必经阶段”。我再也无心画画。
威廉把我给他画的肖像挂在了银行大厅——那幅画完成时我吐了血。
但值得高兴的是,我对于之前学习的礼仪游刃有余,你见到我的样子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
艾莲娜夫人曾经租住在5楼最里的位置,传闻中被威廉买下,但其实并没有,这一整栋楼都是玛丽女士的,她一直保留着艾莲娜的这间屋子,希望能等到她回来。她曾告诉玛丽,自己在银行任职时有些害怕总裁威廉,所以辞职后为了生活就到咖啡厅里打工。
其中一些细节,玛丽已经记不住了,但唯独记得艾莲娜夫人说过,“我感觉像是被人绑架了”。
这句话听得我心头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