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楼新通了“一辆车”,叫幸福列车,还大张旗鼓在窗外立了招牌,幸福两个字写得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来,车站两个字倒是一笔一划都看得清清楚楚,好让人们一见就知道这是个要收费的地方。说是车站,但和一层普通的居民楼也没什么两样,除了没有家具没有装修没有隔断,只有几盏灯昏昏暗暗挂在屋顶,人往那里一站还以为是什么推理小说中的嫌疑人来了。
我和同事在下班后来到了这家车站,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更不是因为什么闲情逸致,纯粹是因为公司和这家车站合作,两方商业互吹,车站发了体验券让我们下班后美其名曰体验高科技,实际上给这破地方冲冲业绩。年底了,大伙倒也互相理解。
和上火车一模一样,进门先交券。今晚来的人比较多,两个剪票员手速一个比比一个快,飞快地撕下半张券后把另一半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小小的衣袋塞得鼓鼓囊囊,倒是半张也没掉下来,像极了拿券去结工资的临时工。剪完票后用另半张票换号码牌,对号到一边的儿童小板凳上入座,等着大喇叭广播。
同事坐在我旁边揉着她的太阳穴,两条黑眼圈垂在眼睛下面,几百辈子没休息过一样。我坐在33号粉红色小板凳上忽然羞愧了起来,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课也不是为了参与什么集体活动,我只想回家休息,我疲惫得不像话,碌碌无为却来这个黑灯瞎火的鬼地方,抱着万一可以真的体验到幸福的心态坐在这板凳上,腿都舒展不开。哪来的什么狗屁幸福,在这种地方找幸福本就是一种不幸。
大喇叭在我想离开时及时开始广播:
“大家好,欢迎乘坐幸福列车,成年人的崩溃时间从现在开始,请拿好并看清自己的号码牌,按照顺序依次大喊大叫大哭大笑,或者谈谈自己的理想,做什么演讲也可以,在等候的旅客们请一定不要笑,如果实在忍不住,请以哭来代替。鉴于我们楼下是儿童培训班,楼上是办公区,我们车站并没有资金为大家安装隔音设备,请大家声音和动作尽量要轻,千万不能吵到领导和孩子们的休息与学习。每人有五分钟崩溃时间。下面请一号旅客王某开始崩溃,计时开始。”
被称作王某没回过神似的慢慢悠悠上了台,他西装革履领带上有茶渍,似乎附近哪个公司的销售经理。那只只剩下灯泡的节能灯照着他,只把头顶秃了的那块头皮照得锃亮,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蹲下把整个脸全都捂住,这样静静待了一会,所有人都很安静,大伙一起把这五分钟过完了。
第二位是个小丫头,染了一头红发,手里拿着个女士的公文包,看上去像是个艺术家,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原地哭了起来。第三位才开始说话,他用了三分钟抱怨公交车和房租贵,剩下两分钟都在喝水。第四位看上去是位个实习生,慌慌张张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产品开始解说,还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坐在原地思考这些行为究竟怎样能让人幸福,轮到自己的时候又该说些什么,像个因为轮流读课文而紧张的小学生。同事在一旁回着信息,她不能为我提供任何值得参考的信息,我赶快把自己最近所有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才发现自己是个简单的人,不会记得什么鸡毛蒜皮的细节,只是觉得浑身酸痛。
时间在纠结的时候过得很快。
“下面三十三号文先生开始崩溃,计时开始。”
我没什么值得崩溃的,只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于是我冲着喇叭大喊:
“为什么这里叫幸福车站。”
“我们提供发泄场地,先生。”
“发泄就可以幸福嘛吗?”
“我们不接受抬杠,先生。”
“我只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如果你这么认为,可以告诉我究竟什么是幸福吗。”
“幸福的定义请搜索新华字典或各种百科。”
“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这里又凭什么叫幸福车站呢?”
“我只是打工的,这个问题不方便透露,如果想详细了解请办理年卡,先生。”
“年卡多少钱?”
“只收您两个月的工资,先生。”
我越来越觉得这里是个鬼地方,五分钟很快结束了,后面还有一百多个人在排队。之后我都在考虑究竟怎样才能幸福,没注意其他人都做了些什么,只有一个人让我印象深刻,他搬着小板凳上了台,正襟危坐背挺得笔直,就这样坐过了五分钟。
在所有人崩溃完毕之后,喇叭继续开始广播。
“今天的崩溃时间已经结束,请大家说出自己有没有感受到幸福,我们需要做个统计,只要回答有或没有就可以了。”
人人沉默,有人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喘气时的发声接近有字。
“X总说了,不幸福的人统统扣工资。”
幸福声此起彼伏,人们开始大声说出自己在乘坐幸福列车后究竟有多幸福。
“下面大家可以通过安全通道离开了,想要办卡的旅客们到前台办理。”
有些人高高兴兴去办了卡,边办卡边夸赞创办这辆列车的人英明神武。同事接了电话后早早离开了,我环顾四周,找到了安全通道的绿色标牌,冲着大门走过去,心想终于能结束这场业余活动,大多数人却对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我只觉得奇怪,所有人都很奇怪,他们有的在喊,有的在呼救,还有人拿起电话报警,难道走安全通道也成了犯罪?疲惫感再次在胸口炸开,我只想远离这一切。
冷风终于在推开推拉门时迎面吹来,想必这就是自由的感觉,上两级台阶,一脚踏出门框。
我再也听不见荒唐的声音。
幸福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