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孙中山与医学

——《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的翻译与出版

1894年秋,上海《万国公报》刊登《上李傅相书》。广东香山来稿《上李傅相书》, 《万国公报》第69期(台北,华文书局,1968,影印本), 1894年10月,第3~6页;第70期,1894年11月,第9~13页。香山县是孙中山故乡。《万国公报》是居住中国的新教传教士们成立的广学会(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Christian and General Knowledge among the Chinese)发行的启蒙性综合杂志,是当时对中国知识分子最有影响力的期刊。众所周知,《上李傅相书》是孙中山给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上书。但是,该文载于《万国公报》时,中文目录和正文标题下均不见孙中山署名,仅称“广东香山来稿”。

然而,英文目录却明记“By Y. S. Sun M. D. ”,引人注目。因为,此处不仅注明作者是孙中山,还冠以“M. D.(Medicinae Doctor,医学博士)”之称号。其背景当然是孙中山曾在香港西医书院修业五年,并于1892年7月获得内科、外科、产科的行医执照。深町指出,“Dr. Sun Yat-sen”在清国驻伦敦公使馆幽禁事件(1896年,见后述)时已见诸报端,但“彼时之 ‘Dr. ’无疑指 ‘医生’”;后来随着该称呼逐渐通用,汉语将其译作“孙逸仙博士”。深町英夫编译《文集》,第325页。当时的西医书院并非拥有学位制度的大学,故称孙中山为“医学博士”,严格来讲并不准确。不过,且不论现实的学位制度如何,此一称谓或显示《万国公报》的编辑们对掌握西医的孙中山的高度评价。换言之,他们或许认为孙中山是近代科学之士。

如本书第一章论述,在西医书院接受医学教育,是孙中山科学观的出发点。该书院医学教育的特征是:其一,具有按英式课程施教的先进性和实践性;其二,竭力成为社会“进化”的推动力量,提出调和东西方文化的办学理念。亦即,孙中山在母校所学习的医学,既是特定领域的专业知识和技术,很大程度上也是社会之学、文化之学。那么,孙中山从西医书院毕业后曾进行怎样的医学实践?这是本章考察的出发点。

要考察孙中山的医学实践,首先须探讨其医疗活动。孙中山作为青年医生,活动舞台是澳门。关于孙中山在澳门行医,本书主要参考黄宇和《澳穗济世:治病救人莫如治病救国要紧》,黄宇和:《三十岁前的孙中山——翠亨、檀岛、香港(1866~1895)》,第443~535页。关于孙中山自西医书院毕业后在澳门的活动,学术界多强调其与后来革命活动的关系,但仍有实证研究薄弱之嫌。黄宇和该文之重要性在于,通过丰富的原始资料和实地查证对既有研究进行了批判和指正。1893年1月,孙中山开始在以贫困中国人为对象的慈善医疗设施镜湖医院任医席,数月后其中西药局(即诊所)和孙医馆开业。前者的服务对象是中产以上的中国人,后者则为葡萄牙人(包括澳门本地出生者)施医。孙中山为此从镜湖医院分别筹借2000元和2400元。当时孙中山的诊疗活动等十分繁忙,平日上午7时至9时在中西药局、10时至12时在镜湖医院,下午1时至3时在孙医馆诊疗,下午3时后出诊,星期天还要在孙医馆接种牛痘。关于孙中山的诊疗内容及诊费等,请参阅庐焯之等《春满镜湖》, Echo Macaence,26 September 1893, p.4 [收于黄宇和《三十岁前的孙中山——翠亨、檀岛、香港(1866~1895)》,第478~479页]。Echo Macaence为葡萄牙语杂志,但有关孙中山的报道(广告)则为汉语。该杂志所刊载有关孙中山的广告一览,请参照黄宇和《三十岁前的孙中山——翠亨、檀岛、香港(1866~1895)》,第497页,表7.5。如此繁忙,无疑反映了患者对孙中山医术的极高评价。孙中山在西医书院的恩师康德黎鼓励他积极承担外科手术,遇有复杂手术甚至从香港亲赴澳门予以帮助和指导。James Cantlie and C. Sheridan Jones, Sun Yat Sen and the Awaking of China, Honolulu:University Press of the Pacific,2001, reprinted from the 1912 edition, pp.31-32.医疗记录显示,孙中山通过内科、产科、外科等医疗活动得到患者极大信赖。《镜湖耀彩》, 《镜海丛报》1893年7月18日,第5页 [收于黄宇和《三十岁前的孙中山——翠亨、檀岛、香港(1866~1895)》,第499~500页];魏恒:《神乎其技》, Echo Macaence,25 July 1893, p.4 [收于黄宇和《三十岁前的孙中山——翠亨、檀岛、香港(1866~1895)》,第500~501页]。据称,合计孙医馆和中西药局的诊费(每人1元和2毛)及出诊费(每人2元),其收入每年至少有约1180元。黄宇和:《三十岁前的孙中山——翠亨、檀岛、香港(1866~1895)》,第503页。虽需偿付镜湖医院本息,义务施诊施药亦蚀损部分收入,但经营方面可期无虞。不过,后来孙中山本人回忆道,开办医院“实则为革命运动之开始也”,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6卷,第229页。故该时期的医疗活动一般被视为其早期革命活动之一环;而显示其医疗活动实际状况的史料,尽管曾有黄宇和广搜博求,所得仍十分有限。尤其是孙中山从澳门移居广州、开办东西药局后的医疗活动,至今尚无从知晓。东西药局广告称,孙中山行医广获好评,故拟聘尹文楷以扩充人员。广告见李金强《一生难忘 孙中山在香港的求学与革命》,香港,孙中山纪念馆,2008,第64页。关于孙中山为何自1893年秋至翌年1月(准确日期不详)由澳门移居广州,因非本书主题,不拟详述。但孙中山本人曾回忆,在澳门开业行医及设店配药,按规定须有葡萄牙执照,故不得不停业。除该定论外,或还有如下原因,即围绕如何开办镜湖医院与当局发生冲突,或孙中山所开医院求医者众,导致西方医生收入减少而受到排斥等。总之,黄宇和认为,孙中山在澳门无疑曾专心行医,推测其此时已开始革命运动不无勉强,此说颇有道理。黄宇和:《三十岁前的孙中山——翠亨、檀岛、香港(1866~1895)》,第502~505页。因此,要准确把握孙中山作为医生的实际形象极其困难。

有鉴于此,本章关注孙中山在医疗活动以外发挥其医学知识和经验的成就之一,即其译著《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Ambulance Lectures:First Aid to the Injured,下文英文名略作First Aid,汉译名略作《救伤第一法》)。柯士宾:《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香山逸仙氏孙文译,伦敦城红十字会,1897。原著:Samuel Osborn, Ambulance Lectures: First Aid to the Injured,3rd ed., London: H. K. Lewis,1894. 《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在南方熊楠纪念馆(和歌山县白浜町)和牛津中国研究图书馆(Oxford Chinese Studies Library)各藏一册。蒙南方熊楠纪念馆特许笔者借阅该书并使用该书图版,牛津中国研究图书馆远自英国惠寄该书开头部分,在此一并感谢。该书为孙中山1897年流亡伦敦时所译,是其医学实践留下的唯一文献资料,也是反映其从“医生”到“革命家”转折时期思想的重要文献。

图2-1 《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扉页

资料来源:南方熊楠纪念馆藏。

孙中山在行医的同时已开始革命活动,如成立革命团体兴中会(夏威夷,1894年11月;香港,1895年2月)等;但真正走上其所选择的革命家之路,则是因第一次革命起义即广州起义(1895年10月)失败而流亡海外,从而不得不放弃行医之后。受清政府通缉而开始流亡生活约一年的孙中山,中经被幽禁清国驻伦敦公使馆,九死一生终获解救后,曾得到短暂安宁。此后八个多月,他“暂留欧洲”,除“以实行考察其政治风俗,并结交其朝野贤豪”外,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6卷,第232页。据说还频繁前往大英博物馆图书阅览室,在此阅读和思考所得,后来凝结为《三民主义》。《救伤第一法》即在此期间知识探索的成果之一。

然而,虽然《孙中山全集》第1卷及《国父全集》第9册都收入该书,其底本却皆非出版于伦敦的第一版,而是1907年在东京出版的再版本。柯士宾:《赤十字会救伤第一法》再版,孙文译,民报社,1907。此处所依据之再版本,为中国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孙中山研究所藏本之复印件。该研究所黄彦先生惠赠该复印件,深表感谢。另,《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和《赤十字会救伤第一法》皆未收入上海孙中山故居管理处等合编《目录》。改名为《赤十字会救伤第一法》的该版本由民报社——1905年8月以孙中山为总理在东京成立的中国同盟会的机关杂志《民报》的发行者——出版,并附有该杂志主笔章炳麟的《再版序》。该书出版与《民报》发行一周年几乎同时,由此足见该书当时在革命派内部的重要性。该书广告,也刊于图2-2临时增刊《天讨》号前后之《民报》第12期(1907年3月)、第13期(1907年5月)、第15期(1907年7月)。附言之,曾对中国人了解革命家孙中山发挥重要作用的黄中黄(章士钊)著《孙逸仙》(荡虏丛书)的广告,也刊于《民报》第10期(1906年12月)、第12期(1907年3月)。问题在于,上述两部全集所收尽管都是1907年的再版本,却都将其排在第一版出版的1897年。《〈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译序、附: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1卷,第107~170页;《赤十字会救伤第一法》,秦孝仪主编《国父全集》第9册,第479~543页。而这正是此前的孙中山研究未能准确评价《救伤第一法》(第一版)意义的原因所在。

仅就《救伤第一法》的翻译及出版过程、背景而言,通过黄宇和利用原始史料和实地调查所进行的研究及分析,1896年至翌年孙中山在伦敦的活动已经明确。黄宇和:《孙逸仙在伦敦(1896~1897):三民主义思想探源》,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第102~106、195、294~296、298页。该书计598页,论及《救伤第一法》的部分仅10页。不过,黄宇和并未深入探讨该书内容,他所重视的只是其政治意义,称孙中山当时试图营造自己的“英雄”形象。所以,他把该书的出版视作孙中山吸引英国上层社会关注自己的有效手段。黄宇和:《孙逸仙在伦敦(1896~1897):三民主义思想探源》,第295~296页;J. Y. Wong, The Origins of an Heroic Image: Sun Yat-sen in London,1896-1897,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 p.245。

《救伤第一法》(第一版)其书,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书名中的“红十字会”。“Red Cross”之译词,日本作“赤十字”,中国作“红十字”。本章以“红十字”作一般性词语,用于特定组织、团体时,则分别录其名称。观诸中国红十字运动史研究,由于“中国红十字会”于2004年迎来创立一百周年纪念,对其历史的关心亦形高涨,研究本身进展显著;而这些研究屡屡提及孙中山及其译著《救伤第一法》所发挥的先驱性作用和贡献。孙柏秋主编《百年红十字》,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第11~12页;池子华等:《近代江苏红十字运动》,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第15~16页;池子华:《红十字与近代中国》,安徽人民出版社,2004,第10~12页;池子华:《略论孙中山对中国红十字会运动的贡献》, 《民国档案》2006年第4期,第56~58页;朱浒:《中国红十字会的地方性起源》, 《石家庄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第28~32页;邹振环:《孙中山唯一的一部译作》, 《译林旧踪》,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第92~94页;张建俅:《中国红十字会初期发展之研究》,中华书局,2007,第13页。这些研究都存在一个问题,即对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1卷之译注(第107页)——《救伤第一法》是“孙中山唯一的一部翻译作品”不加批判地援引。实则,此评并不准确,因为孙中山还曾翻译过《会议通则》。请参阅吕芳上《革命之再起——中国国民党改组前对新思潮的回应(1914~1924)》,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9,第98~101页。在日本,继拙稿《孙中山与医学—— 〈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孫文と医学—— “紅十字会救傷第一法” をめぐって)》(《文明构造论(文明構造論)》第5期,2009年9月,第119~158页)之后,又有筱崎守利发表《孙中山与Red Cross—— 〈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的翻译与再版的意义(上、下)[孫文とRed Cross—— “紅十字会救傷第一法”,訳出と再版の意味するもの(上、下)]》(中国研究所编《中国研究月报》第64卷第7、8期,2010年7、8月,第1~20、14~27页),将《救伤第一法》置于国际红十字会运动背景中予以评价。对此类研究试图重新探讨该会历史,并尝试准确定位和评价孙中山的功绩,理应给予高度评价。

本章将充分参照上述既有研究,依据刊于1897年的第一版或其英文原版,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文化、社会背景中探讨孙中山何以翻译、出版该急救手册,并重新探究《救伤第一法》的历史意义,以具体把握孙中山与医学的关系,进而获得考察孙中山科学观的线索。

本章第一节将参照英文原版考察《救伤第一法》第一版出版的经过。第二节将明确主导翻译的原作者柯士宾其人的生平。在此基础上,第三节就孙中山翻译该书的内容与意义进行分析。第四、第五两节将把视线转向《救伤第一法》第一版出版时中国所处的国际环境,对该书与国际红十字运动、孙中山与红十字会的关系进行探讨。无须赘言,翻译并非仅是两种语言间的简单转换行为。本章将循着孙中山在英、汉语间往还翻译的轨迹,考察孙中山如何翻译急救法,或曰国际红十字运动背后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