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无笑，无蹁跹，坠落在我眼前
1.
暑假过后，他们升入高二。艺术班的特殊性并没有参与其他班级的分班分科，全班顺应大流全部学文。
高二(9)班的班主任换了，刘老师将不再担任他们的班主任。小道消息刚开学就飞快地流窜开来，在历史课上，他们见到了这位新班主任。
“我叫于志鸣。”
新班主任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寸头，说话时带着笑，不笑时不威自怒。筱小鹿注意到，刚刚走进来时他的右腿有些轻微的跛脚。
“以后是你们班和高二(3)班的班主任，教你们历史。”
“你们历史课代表是谁？”
一个男生举了手。于志鸣看了一眼讲台上按位置排的名单，又看看手里的上学期期末成绩表，皱了皱眉头，“你历史那么差，怎么当上课代表的？”
男生尴尬地回道：“是之前刘老师指名的。”
“其他科我不管，历史课代表你别当了。”他没抬头，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给男生卸了任，男生倒也没不高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于志鸣抬起头扫视台下的面孔，“筱小鹿是哪个？”
“老师，是我。”筱小鹿被这莫名紧张的氛围吓得咽了口口水，举起手来。
“嗯。你以后就是历史课代表。”他瞥了一眼筱小鹿，挪开视线继续说，“刘老师因为某些原因不便再担任你们班主任，你们也不需要去妄加猜测，议论老师的决定，以后她还是会照常上音乐班同学的专业课。学校对你们班也是寄予厚望，你们班和三班我都会一视同仁。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只会比你们刘老师更严厉，希望我们日后能好好相处，共同度过后两年的高中生活。”
“感觉这个老师好凶。”郁黎非轻声说。
筱小鹿没说话，本来想当个小透明老老实实过完这三年，怎么高二还被“临危受命”，担任这位一看就不好惹的老班的课代表。
不过我一定能做好的。她暗暗给自己打气。
高二的第一次联考，筱小鹿的班级排名由中上游的十六七名跑到了班级第七名。
“小鹿鹿，你这次考得好好呀。”郁黎非看排名的时候惊喜地对她说道。
说不骄傲和开心那是假的，那种兴奋劲一瞬间涌上来，她几乎掩盖不住唇角的笑意。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于老师走进教室，她才赶紧压制住自己心里扑棱棱的小鸟，板起脸认真听老师讲话。
于老师把试卷往讲台上一扔，眼神犀利，语气却依旧平缓，“你们都知道自己成绩了是吧，老师还没发试卷就迫不及待去教师办公室看成绩，觉得自己都考得很好？”
“你们班的分数是不能和尖子班比，但是你们的态度都给我端正起来，这分数你们自己看看，好看吗？最高分还不如人家尖子班一个吊车尾的，上课有认真听我讲课吗？”
筱小鹿的心蓦然刺痛了，脸上那股冲上来的兴奋劲像是瞬间消散尽，她呆呆地望着老师的脸，在座位下悄悄捏紧了拳头。整整一节课，全班比往日更沉寂，但不再有人敢埋头睡觉。
一下课，筱小鹿立刻趴倒在课桌上补觉，而闹铃一响，她又马上坐直重新投入到下节课的学习中。
最后一节的班会课，于老师搬来一个箱子。
“我注意到这次有些同学的成绩有很大的进步，这是好现象，应该给予鼓励，这次前十名的同学上台来领一份奖励。”
奖励是一本精美的笔记本。那是学生时代都舍不得乱涂乱画的本子。
“希望这几位同学戒骄戒躁，继续努力。这次没得到的同学不需要灰心，下次大考前十名和进步前十名我也会买相应的奖励，看你们谁能拿到了。”这时，于老师的脸上褪去了白日严厉犀利的表情，眼里含着一片温和的微笑。
筱小鹿下意识朝白晓箐的位置望了一眼，正好撞见那道目光望向自己，两人目光一触即分，筱小鹿低下头盯着怀中的本子，面上微微发烫。
“这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是不是可以证明，我其实也有能力做得好。甚至，比她还好。”她囫囵地想着，忽然觉得羞愧，人家这次成绩退步，是因为活动排练占走大部分复习时间，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刷题，才勉强比她前进了一名，她各科都较为均衡，而自己却是偏科大王，好像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她轻叹一声。之前，她的目标是那个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而现在校园里没有了他的身影，她的目光所及成了舞台上闪光灯追逐着的天鹅少女。
2.
筱小鹿现在画人已经很流畅了，她的画本里的秘密，多了一个人。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赶着，等筱小鹿重新抬头望向窗外，气温在一个月间反复升降，渐渐有了冬的影子，十一月的风吹落了校园里的银杏叶，落下满地金黄。
她想起《苍空》画集中出现过的白桦叶林，此刻眼前的银杏落叶的景象也是同样的美丽，造物主极致地运用色彩变换每个季节的景色，给予幸运儿创作的灵感。她在落叶中拾起一片完整而标致的叶片，夹在自己的画本中。
她的指尖滑过消息窗口置顶的那个头像，还是那只狮子猫头像，最后一条动态晒的狮子猫的玩耍照片，那是只漂亮健康的猫猫，一对蓝琉璃球眼，毛色雪白，大尾巴看着很蓬松。时间停留在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九。
快一年了，他没有再发任何动态。
他好像不怎么爱发说说，学长应该没有谈女朋友吧……好想看看他的学校长什么样子呀，听说他考去了北方的学校，今年北方应该下过初雪了吧。
唉……好想再见他一面。
初冬的雨冷得刺骨，扑打在脸上的感觉像是苦涩的离人泪。落了满地的枯叶被风吹得凌乱，轻飘飘砸进水坑，踩在路过人的脚底。
“小鹿，你还没走？”
白晓菁看着面前的女孩，惊讶道。
“我看你今天没有带伞，我送你回家吧。”筱小鹿急切地脱口而出，像是吐出排练许久的台词。
白晓菁从前是和时寻痕一道回家，现在时寻痕毕业了，筱小鹿观察过虽然有很多男生向晓菁示好提出要陪她回家，但她都一一婉拒。有时是她独自回家，有时是女生朋友和她一起走。晓菁这几天有比赛会多排练半小时，她的女生朋友通常会先走。
晓菁微微一笑，“没关系小鹿，我可以等雨小了再回去，你快回家吧。”
“我路上还能和你说说话，你家那边附近不是有个书店吗，我路过正好买两本辅导书。”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惊叹于自己不打草稿胡编乱造的能力，面上摆出十分的真诚。
和暗恋的男孩喜欢的女孩一起走路是什么体验？
嘴上说路上好伴着说话，可人真挨着自己共撑一把伞走路，筱小鹿却连动一下都不敢。余光偷瞄晓菁那张我见犹怜的脸，身材苗条，肌肤白皙，离得近还能嗅到女孩发间浅淡的香气，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自惭形秽。
“小鹿，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白晓菁忽然开口，眼睛里没有了笑意，只有直白的询问。
筱小鹿心惊肉跳地抬起头，面对那双眼，简直无法开口，“我……”
“一定有什么事吧，告诉我吧。”白晓菁说道，“我们是同学，我可以帮助你的。”
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眼眶儿胀得发酸，喉口发紧，心脏涌上来的情绪说不清是难堪还是苦涩。
告诉她吧，告诉她，我想知道时寻痕的消息，哪怕她觉得自己不怀好意也没关系，总之一开始不就打着这样的算盘吗，为什么开不了口呢。她不是小说中恶毒心机的反派女二，她是漂亮温柔善解人意的白晓菁，同时寻痕站一起时般配到别人无法插足的白晓菁，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小鹿，你不舒服吗？”
那只纤细的手突然贴上她的额。
猝然间泪水就滚落了。
3.
等被白晓菁带回家，手里端了一杯温开水时筱小鹿还觉得不真实。
就在十分钟前，她非常丢脸地当着白晓菁的脸哭了。
她意识到自己哭了的既定事实，更没法和晓菁解释自己的心路，便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晓菁就只好把自己带回了家。
“小鹿，如果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好吗？喝口水吧。”
“谢谢……”哭了一阵后终于冷静下来的筱小鹿喝了口水掩饰尴尬。
气氛顿时又陷入微妙的沉默，筱小鹿坐在真皮沙发上，双手抱紧水杯寻找话题，“晓菁，你的爸妈还没回来吗？”
“他们会晚一点回来。平时这个时候痕哥哥会过来找我一起写作业，爸妈回来晚的话我有时会在他家留饭。”
白晓菁主动提到了那个人，筱小鹿松了口气，轻声搭话，“我记得时学长成绩很好……”
“对，他成绩很好。”白晓菁重复一遍，眼中却有了悲伤的阴霾，“他父母也很疼他，他换的狮子猫头像，他给它起了个名叫时声，是去年生日林阿姨送给他的。”
这明明是一件好事，为什么晓菁的眼睛那么悲伤？
发生了什么事？
晓菁忽然发觉自己的失态，重新调整回笑容，“小鹿，你要和我一起写会作业吗？”
“啊……好呀。”筱小鹿看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虽然抓心挠肝地想问，可终究只能沉默。
走在回家的路上，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潮湿且冷，她一遍遍回想着白晓菁那个眼神，又想起那个置顶的狮子猫头像，上次发动态是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九，是他的生日。
今年生日，他还会更新动态吗？
我要为他准备生日礼物吗？哪怕这份礼物可能送不到他手上。
回家后辗转反侧的筱小鹿只好给郁黎非发消息。
郁黎非秒回：给他织围巾吧。
织围巾？
“你是不是平时都不刷视频呀，现在很流行一句话说‘给喜欢的人织围巾，把自己心血凝成的一部分时间赠送给他’，多浪漫呀。”
“可是我手笨……怕织不好。”
“我可以教你，不难的，网上也有很多教程，只要有耐心就一定行。有什么礼物是比自己亲手做的更有诚意呀，你的男神不感动才怪！”
筱小鹿被说得有些心动，“那我试一试。”
郁黎非是个很耐心的老师，筱小鹿也慢慢掌握了技巧。课后稀碎的时间都被她用上来打毛线，就连大课间，大家到走廊上晒太阳，她也会争分夺秒地织上几针。
“唉……三天时间才织了这么点啊。”筱小鹿看着自己的进度不禁开始发愁，两天之内织不完，恐怕是不能在二十九号之前给他了。
上午第三节依旧是枯燥的数学课，她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忽然想起桌肚里面的围巾，反正也听不进去，还不如织几针呢。她这样想着，大着胆子借着立起来的数学书的遮掩拿出了毛线和针。
扣扣。
窗口传来敲窗声，筱小鹿还没来得及织上几针，下意识坐直身子，扭头对上于老师那张不威自怒的脸，此刻那双眼里蕴着阴沉的怒火。
桌肚下的围巾和毛线暴露无遗。
完了。心沉沉坠下去，一瞬间血液像是被冰冻了。这种蠢事怎么能同时犯两次。筱小鹿把毛线和围巾一股脑塞进桌肚，此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害怕于老师接下来对她的处罚，但余光瞥见于老师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后知后觉的余悸涌上心头，筱小鹿只觉脸上阵阵发麻，也不敢再有上课做小动作的心思。
午休后，筱小鹿熬不过良心的折磨主动到办公室找于老师。此时办公室没其他人，师生一坐一站，对立着。
“老师……”
于志鸣说：“我在课间就见过你在低头织这个。”
筱小鹿低下头不说话。
“课后的时间我不说你，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学习。你上课织毛线的行为是不是本末倒置了？这东西在家里不能织，非要到学校里，到上课时间织？”
“对不起老师……”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你自己大好的学习时间，用来做这种事，你要实在听不进去数学课，把其他课的作业拿出来做，老师也不会说你，这种事是你现在重点该做的吗？”
“我想给一个朋友送礼物……就这几天是他生日了，我怕织不完。”
“这是理由吗？”
“对不起老师……”
“那你说接下来要怎么办。”于志鸣的声音冷冰冰的。
筱小鹿的头埋得更低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没收。
可是她辛辛苦苦织了这么几天。
老师说的对，都是她活该，明明之前就吃过这种亏，明明可以忍到下课再织的。
“对不起老师……能不能不要没收……”她哽咽着，声音却小得不能再小。
“我快织完了……”
筱小鹿眼眶红红地坐回座位。
“小鹿鹿，怎么了？老于说了什么？”郁黎非担心地问。
筱小鹿闷闷回答：“老师说，可以不没收我的围巾。”
“那是好事呀……老于让你写检讨啦？”
“没有……”
“下不为例，但你是我指定的课代表，如果下次再让我抓到这种行为，严惩不贷。”脑中回想起于老师的话，筱小鹿忽然又有了流眼泪的冲动。
等她回过神时，大颗大颗的眼泪坠在了围巾上。
对不起，阿寻。
我又让你们失望了。